第 40 章

  “哪裏出錯了……”顧昭顫聲地問,“哪裏出錯了呢?知行,阿燃為什麽會成這樣?”


  溫知行無奈道:“顧臨淵,你冷靜點,薛燃他……失了兩魂……”


  人有三魂,分別為天魂,地魂,人魂,聚於左右兩肩及天靈,天靈魂火在,人生而不滅,循循往生,左右兩肩魂火,天魂主元神,地魂修陽神,人尚有七魄,可彌補人與生俱來的殘缺靈魂,然,如今的薛燃少了天魂和人魂,縱使七魄也無法支撐起他完整的人格。


  呆若木頭已經不幸中的萬幸。


  顏卿看著一旁碎掉的鏡子,“我方才查探過,鏡中已無一絲魂力,阿燃的兩魂怕是被人施術擄走。”


  “這個人定與花月水鏡有關。”顧昭恨恨地道,心中萬分篤定。


  溫知行問:“可水鏡破碎,契約解除,尋寶鑒尋不到契約主。”


  顧昭殘酷地笑道:“水鏡沒了,不是還有夢筆生花嗎?”


  搶奪水鏡者與持筆者,不是一人,便是同夥。


  溫知行投去刮目相看的眼神,畢竟在他印象裏,那隻蠢狗素來隻會意氣用事,狗腦子裏除了自家媳婦,別無其他。


  此時,從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人,是容顏衰老的駱書帆。


  顧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磨牙吮血的樣子像極了要把人生吞活剝,顏卿扯了顧昭一把,道:“差不多得了。”


  “感情傷的不是你的心頭肉,你憑什麽勸我大度寬恕。”


  顏卿道:“可是沒有駱書帆……”


  駱書帆打斷道:“文朔仙尊,瑤光仙尊說得沒錯,我不求他原諒,也沒臉再見師兄,這是尋寶鑒,你們用完後,我會派人護送你們離開化貓族。”


  顏卿接過,駱書帆不舍地再三回望床上的薛燃,一步三回頭之下,步履蹣跚地離開。


  顏卿博學,熟悉世間多數神器的運用操縱,幾番施咒下來,確實不負眾望地尋到了夢筆生花的所在地——屍山!

  “哈哈哈……”顧昭突然大笑,眼瞼下蘊藏著濃厚的殺意,“屍山,屍山。”


  顧昭重複了兩遍,當初那隻麖話說到一半因化屍咒而成了一灘血水,它來自屍山,夢筆生花的契約主藏匿於屍山,實在再好不過……顧昭心想,那時問不出的答案,怕是此行可以一並獲知。


  哪怕隻有一萬分之一的幾率解開謎團,哪怕不惜血屠屍山,哪怕會是個新的陷阱,顧昭也會義無反顧,義不容辭地前行。


  溫知行反對道:“不行,屍山遍地屍毒,魔瘴煞氣極重,是神仙都擺不平的地方,貿貿然去隻會送死,我們最好三思而後行。”


  顧昭抱起薛燃,往門外走去,外麵夜色濃重,他隻稍一閃身,便被黑夜籠罩,吞噬得一幹二淨。


  溫知行低罵了兩句倔驢,和顏卿跟上。


  門外,駱書帆始終守著,寸步未離,他看到顧昭和躺在顧昭懷裏的薛燃,欲言又止,終還是在顧昭踏出籬笆門的那刻,喊住了人。


  “瑤光仙尊,仙尊!”


  顧昭止步,並未回頭。


  駱書帆哽咽得哀求道:“仙尊請照顧好師兄,一定照顧好他。”


  莫再欺他,負他。


  顧昭仍沒回頭,更沒直接回答,而是加快了腳速。


  駱書帆不甘心又不放心地追了上去,奈何老態龍鍾,根本趕不上顧昭的腳步,他一路跑,一路喊,“仙尊答應我!仙尊……請務必照顧好我師兄,我師兄……他隻有您了……顧臨淵……回答我啊……”


  “啪。”籬笆門外,泥濘地裏,老人還是摔了個狗啃泥,這一追,耗光了力氣,這一摔,暫且爬不起。


  他明知故問,明知答案,隻是在無數羈絆,牽掛,愧疚下,想得到對方肯定確切的回答。


  “嗚嗚嗚……對不起……”駱書帆趴在地上,捂住了麵頰,哭得淒楚哀慟,“對不起……師兄,對不起……”


  隻是這句對不起,薛燃再也聽不到,聽不到的抱歉,何來的原諒。


  奈何情深,為何緣淺。


  是命,是劫。


  溫知行責怪道:“他也不容易,隻是愛錯了方式,不然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這世道,誰容易過?!愛卻逞欲施暴,是濫情罷了。”顧昭譏諷道:“我不殺他,已是對他最大的寬恕,嗬……請我照顧好阿燃,他算個什麽東西,他也配提?”


  化貓境界外,桃山北麓,月落烏啼,粉瓣凋零,已是霜寒漫天,冷風刺骨。


  顧昭全程的沉默讓溫知行心中隱隱不安,看對方的神態貌似是鐵了心要去屍山“尋仇”,勸肯定勸不住,大不了舍命陪君子。


  溫知行主意即定,剛想說話,卻見顧昭小心翼翼地蹲下,將身上的鬥篷在地上鋪了個墊子,然後把薛燃輕柔地置在上麵,支起溫暖的結界。


  一切就緒,顧昭才道:“知行,文朔,替我照看好他。”


  顏卿神色一緊,道:“臨淵,莫要胡鬧。”


  “胡鬧?”顧昭嗤笑,“算我胡鬧,你們在這守他一天,明天日落前,我定回來。”


  “那我陪你一起去。”溫知行硬著頭皮道,“我好歹是醫仙,你有個三長兩短……”


  “不必。”顧昭果斷拒絕,“你必須留下,時刻幫我護著阿燃的命脈,兩魂失,剩下一魂極容易飛散,說實話,我已經擔負不起任何失去他的風險了。”


  顏卿不知第幾次,瞧見顧昭臉上的淒楚和悲惻,還有那種深深的無力感。


  神仙不是萬能的,可世間太多人,總以為神仙無所不能。


  顏卿道:“屍山境界,不是兒戲,所以我同你一起去。”


  顧昭又要拒絕,卻被顏卿截口道:“不許拒絕。”


  “嘖……你怕我去送死?”顧昭撓頭,“我以真身前去,解開同歸全部封印,還怕屠不了它區區一座屍山?”


  溫知行背出冷汗,顏卿則扼腕道:“我從未怕你出事,而是怕你鬧得過火,驚擾天帝,屍山歸三界所轄,一座青丘已讓天帝頭痛,再來座屍山覆滅,天地間平衡需在,你……”


  “哎呦……”顧昭不耐煩地道,“文朔仙尊,大道理我都懂,隻要屍山上的那位乖乖交出夢筆生花和告知阿燃的兩瓣魂魄,我可以保他全屍,可好?”


  “你聽我把話說完。”顏卿無奈地道。


  顧昭早已架著同歸而去,“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這邊兩人剛走,天空白光一現,流星一道自天際滑落,溫知行還沒來得及驚訝甚至爆粗口,一位鮮衣少年便出現在他麵前。


  溫知行瞬間收起柔善的表情,端著架子道:“哼,是你。”


  來者,自然是蒙在鼓裏的慕戚茗。


  慕戚茗最怕溫知行,心道早知道他在,我就不來了,顧昭發訊息給他,喊他前來助陣,還以為是什麽要緊事,原來是來做“護花使者”。


  “咳,芷藜仙尊,別來無恙。”


  溫知行甩了袖子,給他翻了個大白眼,卻在不經意間,捏緊了手裏的袖子口。


  慕戚茗習慣了對方的冷漠和趾高氣揚,可心裏也不氣,小狗一般跟在溫知行身後,三步之外,五步之內。


  ‘“你幹嘛?”溫知行氣道,“滾開。”


  慕戚茗眨眨眼睛,甚是無辜地道:“你不喜我貼身保護,我就走遠些,這兒有雙重結界,我看著倒也安全。”


  “站住。”溫知行扭捏了半晌,結結巴巴道:“誰……誰叫你走開的,滾過來,要是我……薛燃有個萬一,顧臨淵不把你我的府邸掀了。”


  慕戚茗撅嘴,嘀咕道:“讓我滾的是你,讓我靠近的也是你,你這人真難搞。”


  “你說什麽?”


  慕戚茗翻翻眼皮,嬉笑地湊近,“沒什麽……我在想,你身為男子,皮膚真好,比姑娘家還細膩呢。”


  說著,慕戚茗的手指輕輕彈了下溫知行的臉蛋,“吹彈可破,大概不過如此吧……啊!”


  意料之內的,慕戚茗犯賤的兩根手指被溫知行當場折斷,而溫知行的耳朵也在月色下,紅得像熟透的石榴一般。


  慕戚茗原本哀嚎著捂著自己兩根手指,卻在看到溫知行異樣嬌羞的神情後,大笑道:“哈哈哈,你臉怎麽紅了?像極了未出閣的大姑娘!哦!你該不會……”


  溫知行緊張地瞪向慕戚茗,生怕他從中悟出什麽來。


  熟料慕戚茗來了句:“你該不會發燒了吧?”


  “……”溫知行簡直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我是醫者,豈會生病?”


  “也是。”慕戚茗誠懇地道,“你醫術高超,當年在軍營,幸虧有你,不然咱們軍隊根本挨不過那場瘟疫。”


  “當年的事,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溫知行剛想感動一下,卻聽慕戚茗又說到,“不過也記不得太多,幾千年前的事,那時國破家亡,山河潦倒……誒,對了,你那世叫什麽名字來著?”


  溫知行捏拳,咬牙切齒道:“你給我滾。”


  前世,今生,他不曾改名換姓,自始至終,姓溫名知行。


  顧昭和顏卿一路往東,屍山境界不難找,曆山以東十裏地,有一處平矮的山脈,遠看類似於高高聳起的墳頭包,常年被烏煙瘴氣籠罩,神鬼不得進,此山原為陽明山,後因一場變故遍地屍骸,異化成妖異之地,曾禍亂一方,幸得一位神仙鎮守其間,才使得裏麵的怪物不至於去凡間為非作歹。


  “那位神仙是誰?”顧昭問,“是尋寶鑒所查之人嗎?”


  顏卿答:“不知,天界也無記載,不過屍山很邪,據說水脈連接歸墟黑水,常年居住在屍山,難免墮神成魔。”


  “管他是神是魔。”顧昭已用同歸劈開了屍山結界,黑色的濁氣瞬間從裏麵爆發出來,直撲兩位上神麵頰,“進去看看便知。”


  “臨淵。”顏卿喊住顧昭,頓了頓,顯然將醞釀已久的話再次吞進了肚中,“切勿衝動,小心。”


  顧昭頷首,終是踏著濃霧,拂身而去。


  亂世間的屍山血海,顧昭和顏卿見過不少,而當他們真正涉足於屍山境界時,才得知,天地間竟還存在如此醃臢汙穢之地,光禿禿的樹枝上掛滿了正在生長的屍體,或斷肢,或頭顱,或軀幹,或內髒,密密麻麻,遮天蔽日,果子一般地自枝頭掛下。


  而令他們更驚悚的一幕是,不遠處一棵樹上,一具快要成型的屍體僵硬地扭動起四肢,以極其扭曲的姿態啪嗒落地,而在他即將站起來的那刻,一隻長相醜陋的巨獸將他生生吞進口中,一時間骨頭碎裂的聲音蓋過了那具東西的悲吼。


  “咕咚。”巨獸連皮帶骨吞咽下肚,轉而去尋找下一具成型的屍體。


  白森恐怖,惡臭連連,顧昭隻覺得胃液翻騰,忍不住嘔吐起來。


  顏卿捂住了口鼻,頻頻蹙眉,“是麖,以屍樹上的屍體為食。”


  “這玩意兒是活物還是死物?”顧昭指著樹上問。


  顏卿不確定地道:“活物吧。據說骨肉長全,可逃出生天,不過到最後,全部會淪為麖的口中食。”


  顧昭悚然道:“忒變態了。”


  顏卿淒婉地道:“屍山原叫陽明山,盛產美玉,因為一場浩劫才導致異化成邪,當年陽明山下一城的百姓,全部身亡,無一魂魄下冥府,怕是這屍樹上的屍體,是他們各自的輪回。”


  “屍落生根,血雨澆灌,不斷生長,不斷死亡,不斷被吃,循環往複,囚而不得出,這座屍山,與其說是一座巨大的墳墓,不如說是一座牢籠更為貼切。”說到此,顧昭反而如釋重負地笑了,“本來我還在想,該用什麽簡單快捷的法子引出契約者,如今倒好,我還能日行一善。”


  “你的意思是……”


  顧昭挑眉,指尖靈力躍躍欲試,“燒光屍樹,助他人解脫。”


  “轟!”火球炸裂,所過之處一片焦土。


  “胡來。”顏卿不讚同,不過屍山之大,尋起來費勁,顧昭的法子雖粗暴,但有效,於是也加入了放火燒山的行列。


  一時間,整座屍山火光衝天,燒得紅紅火火,焰衝高穹,連素日裏的黑瘴皆被衝散,露出一座白骨森森,血脈縱橫的山體。


  “誰人敢在我屍山境界撒野?”這片領土的三隻麖跑了出來。


  身先士卒者先死也,顧昭一刀揮去,瞬間削平了兩隻凶獸的腦袋,特意放一隻回去通風報信。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屍山上便下起了綿綿血雨,淅淅瀝瀝,伴隨著眾生哭泣的聲音,嗚嗚咽咽,哭聲越大,雨越大,直到雨簾蓋住了睫毛,遮的人睜不開眼。


  哭聲繼續,老人的,女人的,嬰兒的,小孩的,混雜在一起,極其詭異且悲壯。


  雨水澆滅大火的同時,卻見一道白影子騎著一隻麖自雨幕中施施然走來,看不清神態,隻能瞧見模糊的輪廓。


  雨停,然而等人走近時,顧昭和顏卿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


  那道白影,無臉,說是盤坐在麖的鞍上,不如說是他的雙腿根本不存在。


  “兩位仙尊,小女子這廂有禮了。”聽聲音,是一名年輕的女子。


  顏卿穩定下心緒,道:“請問是瓊姬仙子?”


  “仙子?嘿嘿嘿嘿。”無臉女子纖纖玉手掩住了嘴巴位置,笑聲尖銳怪氣,“你看我上上下下,哪裏還像個仙子?”


  顏卿作揖,又道:“仙子說笑,皮相不過雲煙,終有消散之日。”


  “可世間男子大多鍾愛美貌女子,沒了這張麵皮,我還剩下什麽去挽留他的心?”瓊姬淒厲地說到,“我這副樣子,難道你們喜歡?”


  “呃……”顧昭為難地瞅向顏卿,眼神似在說“貌似遇到個因愛生恨的瘋婆子,你別和她廢話,快問正事。”


  顏卿躊躇會兒,貌似打算長篇大論地給人講道理,顧昭不耐煩地搶過話題,開門見山道:“我問你,夢筆生花是不是在你這?花月水鏡和你有沒有關係?我至愛之人丟了兩瓣魂魄,是不是被你所擒?”


  “誒嘿……”瓊姬反笑,因為臉上沒有器官,所以她捂嘴嬌笑的模樣越發滑稽,“看來兩位是來問我拿東西的呀,十幾年前,也有一位少年私闖屍山來問我借夢筆生花,可人家是滿懷誠意的過來,不似二位縱火行凶,未免太過失禮。”


  “請問仙子需要什麽誠意?”顏卿是個和平主義者,能不戰而和解,自然皆大歡喜。


  瓊姬道:“留下一位陪我,我們在這屍山境界,喜結連理,巫山雲雨,如何?”


  “哦?”顧昭突然來了興趣,“那我心中還有幾個疑問,烽火亂世才出麖,可彩藝鎮的血鎮,便有麖現世,你說十幾年前,有位少年借用過夢筆生花,他是誰?與你說了什麽?你知道多少?”


  “當然……”顧昭邪媚一笑,露出勾引人的萬般風騷,“你的答案讓我滿意,別說一個人,我們兩個都能留下來,做你的男寵。”


  顏卿狠瞪顧昭,滿臉你胡說八道,不知羞恥的鬱悶表情。


  瓊姬咯咯笑得花枝亂顫,“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這筆生意,很劃算。”顧昭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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