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執刑!”
衝天的火光將夜晚的阿雅克肖天空照亮,那代表正義的聖火熊熊燃燒。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伴隨著濃煙,混進阿雅克肖被聖火照亮的天空。
火堆之上,捆綁著大量女性。從花季少女到中年婦女,每一個都赤身裸體,全然沒有毛發。
這一場浩大的獵殺女巫行動持續了一整個夜晚。
同樣的場景在整個歐洲各處上演,人們將這場聲勢浩大,持續了幾個世紀的運動稱為“魔女狩獵”。
“當聖火點燃女巫的身體,那些邪惡的巫術與罪惡的心靈將得到徹底地毀滅。”科西嘉教區主教給我祝聖成為阿雅克肖神父一職時,對我說道。
……
星期日也是晴得漂漂亮亮的一天。沒有像樣的風,秋天的太陽把染成種種色調的山間樹葉照得流光溢彩。白胸脯的小鳥在樹枝間往來飛躍,靈巧地啄食著樹上的紅果。
我坐在教堂前百看不厭地看著眼前的光景。
大自然的美麗公平地分給在世間的每一個人——————哪怕窮人和富人——————就像時間。
在這美麗公平的大自然之下,人世間卻截然不同,充斥著邪惡——就像現實主義畫家站在抽象畫畫家的畫展上,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不前不後恰好3點整。我轉身走進我的教堂旁邊的宗教裁判所,也稱異端裁判所。莊嚴肅穆的裁判所內,是巨大而空曠的穹頂以及下方密密麻麻的人群,人群使得陰暗以另一種方式活脫脫、好端端、有理有據的生活在社會上,我仿佛出現了幻覺,感覺有種黑暗的氣息具象化為某個惡魔。
我整理好服飾走上裁判所的講壇。一步一頓,給予異端裁判所內無窮的威壓。能聽到的隻有沉悶的呼吸聲以及一個女人的、極力壓低的哭聲。
“那麽,請控告方控訴。”我壓低聲音說道,聲音低沉,具有中年男人所具有的強大的磁性嗓音。
“尊敬的喬治神父!”一名20歲上下的矮個頭男子,又矮又胖,臉上,五官扭曲得就像混亂的棋盤。他帶著哭腔說道:“這個女人是我鄰居,前天趁我老婆不在家,到我家來說是要借錢,我們家本來就沒有什麽錢,我沒答應,她竟然就下賤地勾引我!”
“結果我老婆回來了,我們一起將她痛打了一頓,第二天我剛出生沒3個月的孩子就夭折了!她是一名女巫!”說罷,男子伸出右手指向旁邊那名女子,眼睛卻斜斜瞄向被控訴女子的胸脯。
我不禁盯視著那張混亂棋盤般的臉。他的老婆站在一邊,天底下再也沒有比他們倆更般配的夫妻了。碩大的臉上油津津的,下巴上長著一顆大痣,上麵幾根卷曲的毛,如同荒郊沾滿黑土的石塊上長了幾顆汙穢的雜草。
“有道理,這果然是女巫做出來的事情。”我的一名助教說道。
“借不到錢就用巫術咒死鄰居的孩子,惡毒的女巫。”另一名執事說道。
心裏厭惡感油然而生,胃部翻騰不已。
“請被控訴人發言。”我看向這名女子。
年輕女子抬起頭來,栗色長發垂落而下,手撐在地麵
上死死抓住,緊緊咬著下嘴唇,血跡沿著下巴低落,哭腫的雙眼裏滿是絕望。少頃,她開口了,沙啞的聲音猶如木匠正在鋸圓木。
“尊敬的喬治神父。自從我父母死後,我為了謀求生計開始經商,最近開始生意有了起色,可是就在前天,這個男人抱著孩子突然就來到我家裏。”
“他說孩子出生後家裏負擔很大,希望我接濟他一些錢。”
“我取出一部分錢來……結果他還不滿足.……見我一個人在家,就想要侵犯我.……”女子話還沒說完,就被作為控訴者的男子大聲嗬住。
“胡說八道!”男子惡狠狠地盯著她。
“控訴人請保持安靜!”我用不帶有任何感情的語調說道。
年輕女子繼續說道:“我舉起一個花瓶想要反抗.……沒想到他竟然用自己的孩子去擋……隨後有人聽見了聲音,看到了這一幕。”
“有誰當時在場嗎?”我環視一眾人群,其中一名瘦弱不堪的青年男孩向前畏畏縮縮地走了一步。
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克勞。果然,聽見響動,矮胖的男子瞬間回頭,惡狠狠地盯視著這名青年。
“你當時在場?”
“不……我.……我當時在家中……什麽也沒看到.……”瘦弱的男青年支支吾吾地說道。
“尊敬的喬治神父,被控訴人是女巫的嫌疑很大,請驗明身份。”執事對著我說。
……
“請驗明身份,尊敬的喬治神父。”
所謂驗身,就是將人全身毛發剃幹淨,尋找“魔女印記”。而這魔女印記.……
年輕女子用紅腫的大眼睛看著我,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一如卷入風暴的船隻搖擺不定,眼神之中包含著什麽。這包含的什麽使得我的頭皮仿佛數根針在反反複複的紮。
“請驗明女巫身份!”這一次是一共5個助教1個執事一齊請求。
“尋找被控訴人身上的‘魔女印記’!”我不得已下令道。
那名醜陋的男子陰險淫靡的笑容傳來。
我不願去看那名年輕女子的眼睛,甚至其他部位也一概不願意去看。我不想看見那飽含含著某種什麽東西的眼神在剃下頭發、撕毀衣物的同時逐漸消散。
有某種什麽東西正在消散!
我定睛看去。
醜陋男子坐在女子身上瘋狂撕扯著衣物,逐漸露出曼妙的身材,被那雙邪惡貪婪地眼神不斷舔舐,栗色頭發被一名助教粗暴的用剪刀剪掉,與撕碎的衣物一同掉在地上,層層疊疊堆砌在一起,仿佛隨意丟棄在地上的聖經。
眼神裏某種什麽東西已經消失殆盡。
“看啊!她果然是一名女巫!”醜陋男子興奮地大喊道,同時指著完全沒有任何毛發的、赤裸的女子大腿根部某處。
那是一顆極小的痣,助教急忙取來一根針,對準那顆痣就刺了下去!
毫無反應。女子的眼神裏空無一物。
判斷女巫的方法有很多種,最為常見的就是尋找‘魔女印記’。所謂‘魔女印記’,不過是身上
某處胎記或者疤痕一個痣等等,據說是獻身於惡魔的標記,刺下去不僅不會流血,也不會感覺到痛楚。
“請喬治神父對女巫處刑!”
執事的一聲引發了人群的共鳴:
“請喬治神父對巫女處刑!”人們高喊著,包含某種正義的話語從眾多人民群眾口中喊出,一聲又一聲,如同海防堤壩被一波又一波海水衝擊。
我陷入了深沉的默然。
任誰能相信此種言論?相信地麵上一絲不掛、毫無任何毛發的身體,充滿絕望的女商人是巫女?僅是因為‘魔女印記’的那一顆痣?還是.……
某種醜陋的欲望?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隻不過表麵似乎陰晦。
不過隻是表麵似乎陰晦罷了!
少頃。
“現通告審判結果。被控訴人確認身份為巫女,執行——火刑!由讓(人名)執事執刑!”
人群之中爆發出一身歡呼喝彩之聲。
人們手忙腳亂的捆著那名年輕地女商人。
我不願去看,什麽也不想看,哪怕是那名女子一絲不掛的身體、‘魔女印記’、光溜溜的頭皮、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碎片以及那栗色的頭發統統不願去看。
待人們走去刑場之後,我跑到廁所,劇烈的嘔吐起來。
一陣清洗之後,我抬頭看著鏡子裏的臉。
寬額寬下巴,高聳的鼻梁,頭發整整齊齊的梳理好藏進帽子,毫無胡須,是一張走過身邊都不禁讓女人們回頭看的、俊俏的臉,30歲,依舊風采不減,充滿正氣的臉。
我的眼睛也是如此,帶著堅毅與敏銳。
我忽然想到剛剛那一名年輕女子的眼睛。
大大的眼睛湧動著淚水,一如石縫之中汨汨流出的清澈的山泉。
在平時或者經商的時候,可能這雙眼睛信任地看著對方,清澈得好像蔚藍的天空?亦或者開心地笑著,眼睛眯成好似月亮一般彎彎的好看的弧度?
然而我隻能看到一雙紅腫的眼睛。
那平日裏眯著或者睜著,怎麽看都十分美麗的雙眼。
我怔怔盯視著鏡子裏我的眼睛。
那雙紅腫眼睛此時仿佛出現在鏡子之中,那本該是我的眼睛的地方,本該是我堅毅與敏銳的眼睛之處,如此這般赫然出現了一雙紅腫的雙眼,仿佛一瞬間將本該屬於我的眼睛摧毀,眼睛碎片沿著臉頰向下流去。
我久久盯視鏡子裏的我,那雙流淚的眼睛,裏麵空無一物,本該有著某種東西此刻仿佛完全不存在,甚至正在逐漸誕生某種比絕望更黑暗的東西。
誕生某種比絕望更黑暗的東西!
它正在扭曲。紅腫眼睛在我的臉上肆意竄動,英俊的臉瞬間崩塌,原本整齊的國際象棋棋盤隻因最重要的王棋亂竄而全線崩潰。
我再一次嘔吐起來。腹部劇烈的痙攣,衝破食道,一如用巨力不停地抽著水井,從而導致大量的泥水一泄而出。
外麵傳來人們的歡呼和女子的慘叫。
(阿雅克肖,地中海科西嘉島市鎮名,靠海。背景為中世紀歐洲“魔女狩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