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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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樓,走廊的盡頭,餘玫蕾打開房間,一股混著清潔劑還有說不出的腐朽臭味散出,很快就被風吹散。
餘玫蕾扶著老婦人坐下,老婦人挨著床沿坐下,摸了摸床墊,神色頓時緊張起來,眼珠亂轉,看看餘玫蕾,發現餘玫蕾也看著她,馬上收回目光,低下頭,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全然忘了要收拾行李回家的事。
“媽,你往邊上坐坐,我給你理一下床。”被子淩亂地散著,還有褐色的痕跡,不知是沾了什麽東西,餘玫蕾過去抬老婦人的手,老婦人卻不動,硬坐在原地。
餘玫蕾聞到一股酸臭味,眨眨眼,額頭皺出三道橫紋,伸手探到老婦人身下床墊,濕濕的。
老婦人的頭垂得更低了,下巴貼緊胸膛,時不時側臉用餘光瞄餘玫蕾,身子微微抖著。
這時門開了,一個穿粉色製服的護工進來,看到餘玫蕾在,打招呼道:“餘小姐,你來了。”
餘玫蕾點點頭,走出房門,示意護工也出來。
護工剛出門,餘玫蕾就帶上門,壓低嗓音,“怎麽回事?床墊弄髒了也不清理一下?別跟我說來不及!至少有半天了!她從早上就呆在外麵!”
“餘小姐,這怎麽怪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媽?讓她穿紙尿褲她嫌髒不穿,有尿也不去廁所,一定要床上尿,偶爾來幾次我當然給她洗,天天都這麽搞,我上哪找那麽多床單?不是我說你媽,也就我脾氣好,才伺候得下去,你試試看,這老人院裏有哪個人肯接你媽的活?”護工大倒苦水,還從邊上的筐裏掏出幾條沒來得及洗的床單,一邊說起老婦人平日裏的怪脾氣。
“我知道得了病,這裏哪個老人是健健康康的,就她脾氣最怪,餘小姐,這個月我幹到底也不幹了,你給我加工資我也不幹。”護工轉身拎著筐走了,一邊走嘴裏還一直碎碎念。
餘玫蕾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開門進去,老婦人還坐在床上,抱了個枕頭,看見餘玫蕾,笑嘻嘻說:“我收拾好了,回家吧。我老伴在家等我呢。”
“不用回去,你老伴不在家。就在這,挺好的,媽。”餘玫蕾輕聲道,去拿老婦人手裏的枕頭,想哄她先從床上移開,再把床單抽出來洗。
自己一個星期隻能來一次,要是這次放著不管,媽就要躺在發臭的床單上一個星期,她忍不了。
其他的事都先放在一邊,阿虎也好,自己的心理問題也好,老人院上個月寄來的帳單也好,都先不管,小糖,先做好一件事,把床單抽出來洗了,一件一件來。
“不對!我老伴在家!我還有個閨女,叫小糖,你去問她!我要回家。”老婦人厲聲道,本是慈祥老邁的臉龐頓時像變臉般翻了個麵,惡形惡相,目光如剜心的尖刀刺來。
“好,好,回家,你先站起來,我幫你收拾東西好吧?”餘玫蕾避開老婦人的目光,盯著她的耳朵看。
“你騙我,我站起來,你就你就不讓我回家,我偏要坐著!東西我都收拾好了,枕頭,在手裏不會跑了。”老婦人拍拍手裏的枕頭,眼裏滿是得意,臉上全是驕傲的神色,像是在最後一刻看穿對手的陰毒計謀。
“你坐著怎麽回家?走吧,回家去。”餘玫蕾想也沒想,馬上接道。
這樣的車軲轆話她早就跟老婦人說過無數遍,根本就不用想,有時她也會想,萬一,萬一以後媽媽好了,自己跟阿虎結婚,生下一個女兒,或是兒子,自己照顧孩子一定是個能手,就像照顧眼前這個老人一樣。
“真的?”老婦人遲疑地看著餘玫蕾,又回頭看看自己屁股底下的床單,似是也想不起來為什麽自己要坐在這裏。
餘玫蕾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等著,如果沒有這些爭執,就這樣呆著,在這個小房間裏,和老婦人一起,也挺好的。
嗯,隻要不再爭吵,不再有大小便失禁,不再固執地要出門找爸爸,不再吵著說自己耳聾了,娃的耳朵破了,不再……
餘玫蕾心裏突然泛起一股無力感,想下去,這個“不再”可以無窮無盡延伸,耗光自己的所有耐性,什麽時候自己對幸福的要求這麽低了?
老婦人挪了挪屁股,又左右蹭了蹭,呆了一會兒,突然顫悠悠地起身,直接坐在地上,仰著頭衝餘玫蕾笑。
餘玫蕾下意識地去抓床單,手上一濕,一股騷味衝鼻,床單上半圈的黃色痕跡洇開,床沿的鐵架上積了一層的水往下滴。
老婦人高興地拍手:“我就知道,你想搶我床單,這回看你怎麽搶!”接著又想起什麽,抓著床沿起來,拉著餘玫蕾的手,焦急道:“快,帶我回家,娃今天高考,不知考得咋樣,老伴去接她了。”
餘玫蕾看著老婦人,臉冷下來,接著又浮起一層古怪的笑意,皮動肉不動地說:“你老伴死了,回家也沒用。”
老婦人一時還沒明白過來,喃喃道:“回家,娃高考,老伴去接她了。”
“你老伴死了!得病死的!知道嗎?回家沒用!”
“不,你騙我!他沒死!他昨天還跟我說要去接小糖,我要見我老伴,我要小糖,給我找小糖過來。”老婦人哇哇地哭,眼淚鼻涕不受控製地下來,糊了整張幹巴巴的臉,有些蓄在皺紋裏出不去,一邊捶著餘玫蕾。
老婦人哭得驚天動地,門外來來往往的護工習以為常,連個探頭看熱鬧的都沒有。餘玫蕾站著不動,任老婦人打她,瘦削幹癟的身軀已經沒有多少力氣。
餘玫蕾盯著她,老婦人一邊捶一邊叫:“小糖會帶我回家的,小糖考試完就帶我回家……”
餘玫蕾一把抓住老婦人的手,湊近說:“我就是小糖,媽,我就是小糖啊!”
老婦人晃了幾下,還想捶人,卻掙脫不了,看了餘玫蕾幾眼,突然伸手去摸她臉,眼淚流下來,笑道:“你是小糖,小糖,你怎麽現在才來。”
餘玫蕾勉強笑了一下,扶老人坐下,又陪她說了一會兒話,就收了床單,開門,要扔到門口的髒衣筐,門口空空一片,她才想起剛才護工早就收走。隻能又抱回來,“媽,你餓嗎?要吃點什麽?”
老婦人低著頭,坐在椅子上玩手指,嘴裏喃喃著不知說些什麽,沒有反應。
餘玫蕾放下床單,走過去,搭在老婦人肩頭,又問了一句。
老婦人抬起頭,茫然看著她:“你是誰?我等小糖帶我回家。”說完又低下頭,抖著腳尖喃喃自語。
餘玫蕾維持著搭肩的動作,自己的肩頭垮了下去,又吸了口氣,挑高了肩,身子蕩了一下,原地僵著,肩頭終於還是控製不住地抽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