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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鼓一張

  天津衛的楊柳青有靈氣,家家戶戶人人善畫;老輩起稿,男人刻版,婦孺染臉,孩童填色,世代相傳,高手如林。每到臘月,家家都把畫拿到街上來賣,新稿新樣,層出不窮,照得眼花。可是甭管多少新畫稿冒出來,賣來賣去總會有一張出類拔萃地“鼓”出來。楊柳青說的這個“鼓”字就是“活”了——誰看誰說喜歡,誰看誰想買,爭著搶著買,這張畫像著了魔法,一下子能賣瘋了。


  於是年年楊柳青人全等著這畫出現,也盼著自己的畫能鼓起來了,都把自己拿手的畫亮出來;這時候,全鎮的年畫好比在打擂。


  這畫到底是怎麽鼓的?誰也說不好。沒人鼓搗,沒人吆喝,沒人使招用法,是它自己在上千種畫中間神不知鬼不覺鼓出來的。這畫為嘛能鼓呢?誰也說不好。戴廉增和齊健隆 兩家大店,畫工都是幾十號,專門起稿的畫師幾十位,每年新畫上百種,卻不見得能鼓出來;高桐軒 畫得又好又細,樹後邊有窗戶,窗戶格後邊還透出人來;他的畫張張好賣,可沒一張鼓過。就像唱戲的角兒,唱的好不一定紅。人們便說,這裏邊肯定有神道,神仙點哪張,哪張就能鼓;但神仙決不多點,每年隻點一張。這樣,楊柳青就有句老話:


  年畫一年鼓一張,不知落到哪一方。


  鎮上有個做年畫的叫白小寶。他祖上幾代都幹這行,等傳到他身上,勾、刻、印、畫樣樣還都拿得起來,就是沒本事出新樣子,隻能用祖傳的幾塊老版印印畫畫。比方《蓮年有餘》《雙槍陸文龍》《俏皮話》,還有一種《金臉財神》。這些老畫一直賣得不錯,夠吃夠穿夠用,可老畫是沒法再鼓起來的,鼓不起來就賺不到大錢,他心裏憋屈,卻也沒轍。


  同治八年立冬之後,他支上畫案,安好老版,卷起袖子開始印畫。他先印《雙槍陸文龍》那幾樣,每樣每年一千張;然後再印《蓮年有餘》;這張畫上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子抱條大紅鯉魚,後邊襯著綠葉粉蓮。蓮是連年,魚是富裕,連年有餘。這是他家“萬年不敗”的老樣子。其實,《蓮年有餘》許多畫店都有,畫麵大同小異,但白家畫上的胖小子開臉喜相,大魚鮮活,每年都能賣到兩千張,不少是叫武強南關和東豐台那邊來人成包成捆買走的呢。


  一天後晌,白小寶印畫累了,撂下把子,去到街上小館喝酒,同桌一位大爺也在喝酒。楊柳青地界不算太大,鎮上的人誰都認得誰。這大爺姓高,年輕時在貨棧裏做賬房先生,好說話,兩人便邊喝酒邊閑聊。說來說去自然說到畫,再說到今年的畫,說到今年誰會“鼓一張”。高先生喝得有點高,信口說道:“老白,你還得出新樣子嗬,吃祖宗飯是鼓不出來的。”這話像根棍子戳在白小寶的肋骨上。他掛不住麵子,把剩下的酒倒進肚子,起身回家。

  一路上愈想高先生的話愈有氣,不是氣別人,是氣自己,氣自己沒能耐。進屋一見畫案上祖傳的老版,更是氣撞上頭,抓起桌上一把刻刀上去幾下要把老版毀了,隻聽老婆喊著:“你要砸咱白家的飯碗呀!”隨後便迷迷糊糊被家裏的人硬拽到床上,死豬一樣不省人事。


  轉天醒來一看,糟了,那塊祖傳的老版——《蓮年有餘》真叫他毀了,帶著版線剜去了一塊,再細看還算運氣,娃娃的臉沒傷著,隻是腦袋上一邊發辮上的牡丹花兒給剜去了。可這也不行呀——原本腦袋兩邊各一條辮,各紮一朵牡丹花,如今不成對兒了。急也沒辦法,剜去的版像割去的肉,沒法補上。眼瞅著這兩天年畫就上市了。好在這些天已經印出一千張,隻好將就再印一千張,湊合著去賣,能賣多少就賣多少,賣不出去認倒黴。


  待到年畫一上市,稀奇的事出現了。買畫的人不但不嫌娃娃頭上的花兒少一朵,不成對,反而都笑嘻嘻說這胖娃娃真淘氣,把腦袋上的花都給耍掉了,太招人愛啦!這麽一說,畫上的娃娃賽動了起來,活了起來!於是你要一張,我要一張,跟著你要兩張,我要兩張,三天過去,一千張像一陣風刮走,一張不剩。白小寶手裏沒這幅畫了,隻好把先前使老版印的雙辮雙花的娃娃拿出來,可買畫人問他:“昨天那樣的賣沒了嗎?”他傻了,為嘛人人都瞧上那個腦袋上缺朵花的呢?

  可他也沒全傻,晚上回去趕緊加印,白天抱到市上。畫一擺上來,轉眼就賣光。一件東西要在市場上火起來,拿水都撲不滅。於是一家老小全上手,老婆到集市上賣,他在家裏印,兒子把印好的畫一趟趟往集市上抱。他夜裏再玩命印,也頂不住白天賣的快。幾天過去,忽然一個街坊跑到他家說:“老白,全鎮的人都嘈嘈著——今年你的畫鼓了!”然後小聲問他,“這張畫你家印了幾輩子了,怎麽先前不鼓,今年忽然鼓了?”


  白小寶隻笑了笑,沒說,他心裏明白。可是往深處一琢磨,又不明白了,怎麽少一朵花反倒鼓了?

  年三十晚上,白小寶一數錢,真發了一筆不小的財。過了年他家加蓋了一間房,添置了不少東西,日子鮮活起來。


  他盼著轉年這張畫還鼓著,誰知轉年風水就變了,雖說這張畫賣得還行,但真正鼓起來的就不是他這張了,換成一家不起眼的小畫店“義和成”的一張新畫,畫名叫作《太平世家》。六個女人在打太平鼓。那張畫也是沒看出哪兒出奇的好,卻賣瘋了,每天天沒亮,義和成門口買畫的人排成隊挨著凍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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