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十八樣
天津人靈,把藥材弄到糖裏,好吃又治病,這糖叫作藥糖。
藥糖在清末民初時流行起來,傳到北京,廣受歡迎。買賣二字,一因一果,有人吃就有人做,有人買就有人賣。於是,津京兩地冒出了不少能人幹這事,一是想出法兒來把各種草藥弄進糖裏,各色各味好看好吃的藥糖愈來愈多;一是在“賣”上邊想盡花活,或用說功唱功,或使江湖雜藝,為的是招人迎人取悅於人,叫人高高興興掏錢把藥糖撂到嘴裏。
天津人和北京人不同,賣藥糖的法兒也不同。北京是官場,人們心裏邊全是大大小小的官兒,喜歡官場的是是非非。故此,在天橋賣藥糖的“大兵黃”最招人的一手是罵官。站在那兒,破口大罵,從段祺瑞到張勳再到袁世凱,哪個官大罵哪個,別人不敢罵的他敢罵。他的糖自然賣得好。
天津是市井,百姓心裏邊就是生活——吃喝玩樂,好吃好喝好玩和有樂子的事都喜歡,還愛看絕活,這賣藥糖的本事就五花八門了。有說段子的,有說快板的,有變戲法的,有獻演武功雜耍車技打彈弓子的,連吆喝起來都有腔有調一套一套。
鼓樓前有個賣藥糖的叫俞六,寶坻縣人,腦瓜好使,兩隻手特別能幹。他和別人不一樣,他的功夫不在“賣”上,都在“糖”裏邊。他在家門口擺攤賣藥糖,不說不唱不吆喝,就在一個桌上擺幾排長長的帶木框的玻璃盒子,中間隔開,每格裏邊一種糖,上邊是鑲玻璃的盒蓋,隔著透明的盒蓋看得見各色的藥糖;你買哪樣,他就掀開哪個盒蓋,使鑷子夾出幾塊,放進紙兜給你,沒有花樣,不會哄人高興;可是他的糖好——色豔,味厚,有模有樣,味道各異;不單有各種藥材如茶膏、丹桂、鮮薑、紅花、玫瑰、豆蔻、橘皮、砂仁、蓮子、辣杏仁、薄荷,還把好吃的水果也摻和進去,比方鴨梨、桃子、李子、柿子、枇杷、香蕉、櫻桃、酸梅、酸棗、西瓜等等。可是做買賣單靠真材實料不行,還得會賣。雖說他的藥糖樣兒最多,最全,總共四十八樣,可是隻擺在自家門口,這城裏城外能有幾個人知道?一提天津衛賣藥糖的,第一王寶山,第二李傻子,第三連化清,一直往下數到大沽口,也瞧不見俞六的影子。
他的一個街坊劉二爺是位老到的人,讀過書沒當過官,做買賣賺點錢,早早收手在家坐享清福,一天碰到俞六便說:“你會做糖卻不會賣糖。你不能總守在家門口擺攤呀。”
俞六說:“我也想走街串巷,可我嘴笨,說說唱唱全不會,也沒別的功夫招人喜歡。”
劉二爺說:“人家有的,你未必再有,學人家就不是絕活了。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天津人認絕活,服絕活。”
俞六說:“可這絕活哪找去?”
劉二爺說:“沒處找。絕活一是琢磨出來的,二是練出來的。”
“咋學咋練?”俞六還沒全明白。
劉二爺笑道:“要我說,琢磨——你就得琢磨使嘛新鮮玩意兒把你這四十八樣亮出來;練——你就得琢磨使嘛法子招人來買。比方,你能不能不使鑷子,天津衛賣藥糖的手裏全捏著這麽個東西。”
俞六不是木頭疙瘩。這兩句話點石成金。沒多久,俞六把劉二爺請到家喝杯茶,吃幾塊藥糖,然後領劉二爺到後院一看,劉二爺立馬眼前一亮。院中間放一個挑兒,一根扁擔,兩個桶櫃,櫃子上是一圈放藥糖的小方盒,每個盒裏一種糖。盒上邊有個蓋兒,帶合葉,可以掀;這一圈小盒總共二十四個,兩個桶櫃正好四十八樣。
桶櫃的捯飭前所未見。提梁上邊各雕一個龍頭,龍麵相向,瞪眼齜牙,橫梁正中一個鋥亮的金珠,這叫二龍戲珠。龍頭上還伸出兩根彈簧,拴著紅絨球,為的是挑起來一走,絨球就隨著腳步一顛一顫。不知俞六從哪兒請來一位好漆工,把桶櫃漆得油黑鋥亮,上邊使金漆寫著“俞家藥糖,四十八樣”八個大字。每個糖盒的玻璃蓋上還全用紅漆寫上糖名,玻璃蓋下的藥糖五顏六色。這樣的藥糖櫃在街上一晃,保管全震!劉二爺看得高興,誇讚道:“好賽從宮裏挑出來的。”
跟著俞六演了一手“賣糖”把式。他左手拿個紙兜,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個小銅勺——他可真不用鑷子了。上去,繞著兩個桶櫃各轉一圈,順手用右手的無名指一挑盒蓋,小銅勺就從盒裏舀出一塊糖到紙兜裏;挑盒蓋麻利無比,舀藥糖靈巧之極,比得上變戲法的“快手劉”的小碗扣球。單看這“賣法”,不吃糖,花點錢也值了。
劉二爺從中看得出俞六的用心與練功之苦,高興地說:“行了,你可以出山了,四十八樣要成名了。”
第二天,俞六挑這挑子走出家門,城裏城外,河東水西,宮南宮北,九個租界一轉,立時名滿津門。他還製了一身好行頭,青褲白褂,皂鞋淨襪;他挑著這對天下獨有的花桶,一走一顫行在街頭,還有洋人拿照相盒子給他照相呢。
可俞六沒神氣多久,就聽說河東出現一個擔挑賣藥糖的,也用兩個龍頭漆桶,也叫“四十八樣”。這一來,他的四十八樣可就算不上獨門絕技了。他心裏發急,去找劉二爺請教。劉二爺說:“你不學人,可擋不住別人學你,你得叫人想學學不去,那才叫絕活。”
三個月後俞六亮出一個新把式,叫走八字。原先他從櫃桶取糖時,右手拿勺,人總往裏懷轉,不好看;現在他改成走八字,從一個桶左麵繞過去,再從另一個桶右麵繞回來,桶和人位置一變,兩隻手的家夥跟手就換,就像皇會裏茶炊子的換肩。這一改,走八字,兩手換“活兒”,把式出了花樣,別忘了——還能吃到他俞六四十八樣色鮮味正的藥糖呢!這點錢誰不想花?
可不久,聽說又有人開始練這走八字的把式了。俞六憋了幾個晚上,再想出一招,就在每個桶中間加幾個糖盒,裏邊全是半塊的糖。他想在四十八樣外再奉送半塊,這半塊由買主自選,人家要哪樣,他就上去一掀一舀取出哪樣。
他拿著這個新主意去請教劉二爺。
劉二爺聽了笑哈哈,說道:“你這法子早晚還得給人學去。我送你一個法子吧。”說完,給他用紙寫了幾句詞,遞給俞六說:“你也不用唱,隻要背下來,走著八字時把它踩著點兒念出來就行了。”
俞六一看,是六句:
天津藥糖家家好
四十八樣數第一
一色一味塊塊香
再饒半塊隨您意
俞家能耐不傳女
誰我兒子誰學藝
俞六不是天津人,不懂天津人這幾句嘎話裏,有打趣逗笑,也暗含著罵人,挺厲害。他心裏有點疑惑。劉二爺看了出來,說:“放心去用,不會再有人敢招你了。”
俞六說:“您開頭就幫我,已經多回了。這次成了,我管您一輩子藥糖。”
第二天俞六賣糖走八字時,便把劉二爺這六句念一遍,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漸漸跟上步點,走起來挺好看,像徐策跑城。買糖的人圍觀的人聽了都笑,有人說:“聽你這幾句,誰再敢偷藝誰就是你兒子了。”旁觀的人都跟著笑。
俞六才明白這一招把他的絕活立住了。更明白天津人說話的妙處——既厲害又幽默,既幽默又厲害。單厲害不受聽,單幽默不給勁。自今而後,果然再沒有人學他。他感激劉二爺,天天給劉二爺送糖,一天六塊,一天換一樣,八天一輪,正好四十八樣。多少年來一直送下去。
俞六有妻無子,他的手藝絕活後繼無人。可到他死後,劉二爺還活著,人說劉二爺長壽,就是因為長年吃俞六的藥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