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黑頭
這兒說的黑頭,可不是戲曲裏的行當,而是一條狗的名字。這狗不一般。
黑頭是條好狗,但不是那種常說的舍命救主的忠犬、義犬,這是一條除了它再沒第二的狗。
它剛打北大關一帶街頭那些野狗裏出現時,還是個小崽子,太醜!一準是誰家母狗下了崽,嫌它難看,扔到這邊來。扔狗都往遠處扔,狗都認家,扔近了還得跑回來。
黑頭是條菜狗——那模樣,說它都怕髒了舌頭!白底黑花,花也沒樣兒,像爛墨點子,東一塊西一塊;腦袋整個是黑的,黑得看不見眼睛,隻一口白牙,中間耷拉出一小截紅舌頭。不光人見人嫌,野狗們也不搭理它。北大關挨著南運河,碼頭多,人多,商號飯鋪多,土箱子裏能吃的東西也多。野狗們單靠著在土箱子裏刨食就餓不著。可這邊的野狗個個凶,狗都護食,不叫黑頭靠前。故而一年過去,它的個子不見長,細腿癟肚,烏黑的腦袋還像拳頭那麽點兒。
北大關頂大的商號是隆昌海貨店,專門營銷海蝦河蟹湖魚江鱉,遠近馳名。店裏一位老夥計商大爺,是個敦敦實實的老漢,打小在隆昌當學徒,後當夥計,幹了一輩子,如今六十多歲,稱得上這店裏的元老,買賣水產的事兒比自家的事兒還明白。至於北大關這一帶市麵上的事,全都在他眼裏。他見黑頭皮包骨頭,瘦得可憐,便時不時叫小夥計扔塊魚頭給它。狗吃肉不吃魚,尤其不吃生魚,怕腥;但這小崽子卻領商大爺的情,就是不吃也咬上幾口,再朝商大爺叫兩聲,搖搖尾巴走去。這叫商大爺動了心。日子一久,有了交情,模樣醜不醜也就不礙事了。
一天商大爺下班回家,這小崽子竟跟在他後邊。商大爺家在侯家後,道兒不遠,黑頭一直跟著他,距離拉得不近不遠,也不出聲,直送他到家門口。
商大爺的家是個帶院的兩間瓦房。商大爺開門進去,扭頭一看,黑頭就蹲在門邊的槐樹下邊一動不動瞧著他。商大爺沒理它關門進屋。第二天一天沒見它。傍晚下班回家時,黑頭不知嘛時候又出來了,又是一直跟著商大爺,不聲不響送商大爺回家。一連三天,商大爺明白這小崽子的心思,回到家把院門一敞說:“進來吧,我養你了。”黑頭就成了商家的一號 了。
鄰居們有點納悶,商大爺養狗總得養條好狗;領野狗養,也得挑一條順眼的,幹嘛把這麽一個醜東西弄到家裏?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轉來轉去,受得了嗎?
商大爺日子寬裕,很快把黑頭喂了起來,個子長得飛快,一年成大狗,兩年大得嚇人,它那黑腦袋竟比小孩的腦袋還大,白牙更尖,紅舌更長。它很少叫,商大爺明白,咬人的狗都不叫,所以從不叫它出門,即便它不咬人,也怕它嚇著人。
其實黑頭很懂人事,它好像知道自己模樣凶,決不出院門,也決不進房門,整天守在院門裏房門外。每有客人來串門,它必趴下,把半張臉埋在前爪後邊,不叫人看,怕叫人怕,耳朵卻豎著,眼睛睜得挺圓,決不像那種好逞能的家犬,一來人就咋呼半天。可是一天半夜有個賊翻牆進院,它撲過去幾下就把那賊製服。它一聲沒叫,那賊卻疼得嚇得唧哇亂喊。這叫商大爺知道它不是吃閑飯的;看家護院,非它莫屬。
商大爺常說黑頭這東西有報恩之心,很懂事,知道怎麽“做事”。商大爺這種在老店裏幹了一輩子的人,講禮講麵講規矩講分寸,這狗合他的性情,所以叫他喜歡。隻要別人誇讚他的黑頭,商大爺必眉開眼笑,好像人家誇他孩子。
可是,一次黑頭惹了禍,而且是大禍。
那些天,商大爺家西邊的廂房落架翻修,請一幫泥瓦匠和木工,搬磚運灰裏裏外外忙活。他家平時客人不多,偶爾來人串門多是熟人,大門向來都是閉著,從沒這樣大敞四開,而且進進出出全是生臉。黑頭沒見過場麵,如臨大敵,渾身的毛全豎起來。但又不能出頭露麵嚇著人,便天天貓在東屋前,連盹兒也不敢打。七八天過去,老屋落架,刨槽下樁,砌磚壘牆,很快四麵牆和房架立了起來。待到上梁那天,商大爺請人來在大梁上貼了符紙,拴上紅綢,眾人使力吆喝,把大梁抬上去擺正,跟著放一大掛雷子鞭,立時引來一群外邊看熱鬧的孩子連喊帶叫,擁了進來。
黑頭以為出了事,突然騰身躥躍出來,孩子們一見這黑頭花身、張牙舞爪、凶神惡煞般的怪物,嚇得轉身就跑。外邊的往裏擁,裏邊的往外擠,門裏門外砸成一團,跟著就聽見孩子又叫又哭。
商大爺跑過去一瞧,一個鄰居家的男孩兒被擠倒,腦袋撞上石頭門墩,開了口子冒出血來。鄰居家大人趕來一看不高興了,迎麵給商大爺來了兩句:“使狗嚇唬人——嘛人?”
商大爺是講禮講麵的人,自己缺理,人家話不好聽,也得受著。一邊叫家裏人陪著孩子去瞧大夫,一邊回到院裏安頓受了驚擾的修房的人。
這時,扭頭一眼瞧見黑頭,心火冒起,拾起一根竿子兩步過去,給黑頭狠狠一竿子,罵道:“畜生就是畜生,我一輩子和人好禮好麵,你把我麵子丟盡了!”
黑頭挨了重重一擊,本能地躥起,齜牙大叫一聲,那樣子真凶。商大爺正在火頭上,並不怕它,朝它怒吼:“幹嘛!你還敢咬我?”
黑頭站那兒沒動,兩眼直對商大爺看著,忽然轉身奪門而去,一溜煙兒就跑沒了。商大爺把竿子一扔說:“滾吧,打今兒別再回來,原本不就是條喪家犬嗎?”
黑頭真的沒再回來。打白天到夜裏,隨後一天兩天三天過去,影兒也不見。商大爺心裏覺得好像缺點嘛,嘴裏不說,卻忍不住總到門外邊張望一下。這畜生真的一去不回頭了嗎?
又過兩天,西邊的房頂已經鋪好葦耙,開始上泥鋪瓦。院門敞著,黑頭忽然出現在門口。這時候,商大爺去隆昌上班了,工人都盯著手裏的活,誰也沒注意到它。
黑頭兩眼掃一下院子,看見中間有一堆和好的稀泥,突然它腿一使勁,朝那堆稀泥猛衝過去,“噗”地一頭紮進泥裏,用勁過猛,隻剩下後腿和尾巴留在外邊。這一切沒人瞧見。
待商大爺下晌回來,工人收工時,有人發現這泥裏毛糊糊的東西是嘛呢,拉出來一看,大驚失色,原來是黑頭,早斷了氣,身子都有點發硬了。它怎麽死在這兒,嘛時候死的,是鄰居那家弄死後塞在這兒的嗎?
大夥猜了半天說了半天,誰也說不清楚。半天沒說話的商大爺的一句話,把這事說明白了:“我明白它,它比我還要麵子,它這是自我了結。”隨後又感慨地說,“唉,死還是要死在自己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