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青雲樓主
青雲樓主,海河邊一小文人的號。嘛叫小文人?就是在人們嘴邊絕對掛不上號,可提起他來差不多還都知道的那類文人。 此君臉窄身薄,皮黃肉幹,胳膊大腿又細又長,遠瞧賽幾根竹竿子上晾著的一張豆皮。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他能寫能畫,能刻圖章,連托裱的事也行;可行家們說他——手糙了點兒。因故,天津衛的買賣沒他寫的匾,飯莊藥鋪的牆上不掛他的畫。他於書畫這行,是又在行裏,又在行外。文人落到這地步,那股子“懷才不遇”的滋味,是苦是酸,還是又苦又酸,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於是,青雲樓這齋號就叫他想出來了。他自號青雲樓主,還寫了一副對子掛在迎麵牆壁上:“人在青山裏,心臥白雲中。”他常常自言自語念這對子。每每念罷,閉目搖肩,真如隱士。然而,天津衛是個凡夫俗子的花花世界,青雲樓就在大胡同東口,買東西的和賣東西的擠成個團兒。再說他隔牆就是四季春大酒樓,整天魚味肉味蔥味醬味換著樣兒往窗戶裏邊飄。關上窗戶?那管屁用!窗玻璃攔得住魚鮮肉香,卻攔不住燈紅酒綠。一位鄰居對他說:“你這青雲樓幹脆也改成飯館算了。這青雲樓三字聽著還挺好聽,一叫準響!” 這話當時差點叫他死過去。 乾旋地轉,運氣有變。一天,有個好事的小子陳八,帶來一位美國人拜訪他。這人五十多歲,禿頭鼓眼大胡子,胡子裏頭瞧不見嘴。陳八說這老美喜歡中國的老東西,尤其是字畫。青雲樓主頭一回與洋人會麵,腦子發亂,手腳也忙,踩凳子掛畫時,差點來個人仰馬翻。那老美並沒注意到他,隻管去瞧牆上的畫,每瞧一幅,就哇啦哇啦叫一嗓子,好賽洗屁股時叫水燙著了。然後,嘬起嘴嘖嘖讚賞一番。這一嘬嘴,就見有一個櫻桃樣的東西,又濕又紅,從他的胡子中間拱出來。青雲樓主定神一看,原是這老美的嘴唇。最後他用中文一個字一個字對青雲樓主說:“我、太、高、興、了、謝、謝——我、太、高、興、了、謝、謝——”他大概隻學了這幾個字,反反複複地說,一直告辭而去。 青雲樓主高興得要瘋。他這輩子,頭次叫人這麽崇拜。兩個月後,他收到一封洋文寫的信。他拿到《大公報》的報館去找懂洋文的朱先生。朱先生一看就笑了,對他說:“你用嘛法子,把人家老美都折騰出神經病來了!他說他回國後天天眼睛裏都是你寫的字,晚上做夢也是你的字,還說他感到中國的藝術家絕對都是天才!” 青雲樓主如上青雲,身子發飄,一夜沒睡,天亮時,忽來靈感,揮筆給那老美寫了“寧靜致遠”四個大字,親手裱成橫批,送到郵局寄去。郵件裏還附一張信紙,提個要求,要人家把字掛在牆上後,無論如何站在這字前麵,照張照片寄來。他想,他要拿這照片給人看。給親友看,給街坊鄰居看,給那些小看他的人看,再給買賣家那幾個大老板看,給報館的編輯們看,最後在報上刊登出來。都看吧!瞪圓你們的狗眼看看吧!你們不認我,人家老美認我! 他在青雲樓中坐等三個月,直等到有點疑惑甚至有點泄氣時,一封外皮上寫著洋文的信終於寄來了。他忙撕開,抻出一封信,全是洋文,他不懂,裏邊並沒照片。再看信封,照片竟卡在裏邊,他捏住照片抻出來一瞧,有點別扭,不大對勁,他再細瞧,竟傻了。那老美倒是站在他那字的前邊照了相,可是字兒卻掛倒了,全朝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