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流光(1)
長風呼嘯,天地動蕩。
阿南眼前的世界,迅速地暗下來。虛脫感讓她後背冷汗沁出,隻能以最大的意誌力,讓自己不要倒下。
她灰敗的臉色,被竺星河看在眼中。他最倚重的援手雖然到來,但卻已經沒有辦法再給他助力了。
身中麻藥,圍困援兵之中,天時地利人和他全都已經失去。
他確實還有最後一擊的力量,足以取走朱聿恒的性命。但這樣一來,他今日亦將與阿南殞命於此,再無他日可言。
終於,他緩緩垂下了手,按照諸葛嘉的喝令,往後慢慢退了兩步。
見他後退,殿下脫離了他的攻擊範圍,眾人連同諸葛嘉在內,都是大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一瞬鬆懈之間,竺星河驟然轉身,手中的春風脫手飛出,直刺向諸葛嘉。
他回身攻擊速度極快,更沒人料到他居然會將春風撤手拿來攻擊。諸葛嘉更是為了躲避春風的衝擊,下意識地身形一偏。
阿南雖在暈眩之中,但身體常年養成的下意識反應還在,她一手抓向諸葛嘉的手腕,又飛起一腳,趁著他身形偏斜之際,踹向他的右肋。
肋骨是人體薄弱之處,諸葛嘉吃痛,手中連珠銃立即鬆脫。
阿南右腳一撥,將它踢起,握在了掌中,對準諸葛嘉。
腳步聲雜遝,援兵已至,手持刀箭的錦衣衛與神機營的火銃手湧入齊齊對準他們。
局勢危急,阿南卻反而竭力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眼前的昏暗漸濃,她的口氣卻愈發輕鬆,道:“諸葛提督,看來你們和拙巧閣打得火熱啊,這麽快就製出火石燧發的連珠銃了?”
諸葛嘉萬沒料到她居然能在竺星河的幫助下反戈一擊,自覺顏麵大失,不禁惱怒不已。
但麵前就是對準他的連珠銃,他唯有一動不動地站著,隻狠狠盯著她,希望尋到脫身機會。
而竺星河已經迅速退到阿南身邊,撿起地上的春風,道:“阿南,走。”
阿南應了一聲,將連珠銃抵在諸葛嘉的頭上,讓他擋住自己的身軀。她和公子且走且退,往後方的堤岸而去。
在轉上九曲橋之前,她的目光,終於看向了朱聿恒。
護衛不敢擅離,正遮擋在他麵前。在如林的刀劍與如叢的箭尖之後,她看見朱聿恒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的,深黑的眼。
她心中一陣冰涼,隻覺眼前一片昏暗,連前路也看不清了。
竺星河立即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他一手將她攬入懷中,一手緊握住她持銃的手,維持住脅迫諸葛嘉的姿勢。
朱聿恒定定地盯著公子擁著阿南,退過九曲橋,撤向外圍的弧形堤岸。
麻藥讓他的腦子有點混沌,但他還是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沉聲道:“傳令,徹底封鎖湖岸,不得讓他們逃脫!”
他早已看到阿南脫力,竺星河亦中了麻藥,隻要隔絕接應,他們絕對跑不掉。
侍衛應了,奔向後方。悠長的呼哨聲再度響起,在西湖沿岸四散回蕩。
畢陽輝的副手負傷趕來替朱聿恒寬解牽絲,一邊弄一邊痛罵阿南這個妖女。
朱聿恒神情漠然地聽著,等到身上的捆縛鬆開,他抬手按住自己被割傷的脖子,耳聽得暴風驟急,呼啦啦猛然席卷過湖麵。
朱聿恒臉色一變,心想,難道是那陣阿南預測過的大風雨,提前登陸了?
仿佛應了他心中所想,隻聽得嘩啦一聲震響,呼嘯而過的風中,暴雨已經劈頭蓋臉砸下來。
就在這風雨暴擊之中,朱聿恒的胸口陡然一震,照海穴上一陣鑽心劇痛,順著內踝直衝而上,沿大腿的內側劈向胸腹部,最後直達喉結。
那劇烈的痛楚縱貫過全身,似要將他整個人活生生劈為兩半。
是山河社稷圖,沒有按照他預想的那般於八月□□潮日來臨,而是在這一日、這一刻,在大風雨登陸杭城之時,突然發作,讓他的陰蹺脈崩裂了。
天地間風雨大作,劇痛在他每一寸皮膚裏、血脈裏、骨縫裏蔓延,像是有人順著陰蹺脈狠狠往他的體內一枚一枚插入刀尖,偏偏他卻連掙紮都不能。
痛苦讓他眼前漆黑一片,可身體的劇痛亦比不上心口湧起的刻骨怨毒。
“接下來一年的時間,你屬於我。”
“活下去,找到活下去的辦法。”
“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她曾說過的話,唱過的曲兒,在耳邊如同水波般回蕩。他恨不得抓住阿南,將此時自己的所受所感,千倍萬倍加諸於她的身上。
眼前的世界越來越暗淡,最終,他的意識再也承受不住那刻骨之痛,任由黑暗席卷了一切。
豪雨傾盆,水麵疾風亂卷。
饒是過來接應竺星河與阿南的司鷲在海上見過諸多風浪,但在此時大風雨侵襲的西湖上,也差點操控不住小船。
更何況,此時的湖麵上,盡是船隻殘骸,浪頭上隨處可見浮木雜物。
而就在這樣的艱難情形之中,岸上弓手也已集結,耳聽得奪奪連聲,追到碼頭的士兵們張弓搭箭,箭雨穿過風雨,直射向他們的船隻。
暴雨與水浪潑激,渾身濕透的竺星河,身上的麻藥反倒退散了一些。見司鷲獨力難支,他抓過竹篙,在水中畫了個大弧形,橫過船身,以船篷擋下了亂射來的箭矢。
南岸已經全是伏兵,他們並不選擇靠岸,隻頂風冒雨,向著東麵而去。
迎麵的旋風幾乎要將他們的船卷入半空之中。後麵的大船緊追不舍,他們的小船難以操控,在巨大的顛簸之中,激浪直灌入船艙,掀翻了船身。
他們三人齊齊落水,但此處已經離東岸不遠。
竺星河攬住阿南,帶著她潛入水中。上方波浪滔天,下方亦是暗流湧動。他們向著岸邊遊去,要趁著封鎖堤岸的士兵不注意之時,趁機上岸。
暴雨之中,罩著蓑衣的錦衣衛依舊盡忠職守。他們五步一崗麵朝西湖站在岸上,手搭住劍柄,時刻關注動蕩的水麵。
司鷲趁著激浪,冒頭換了個氣,正想觀察一下死角,卻忽然臉色大變,急忙潛下水,對著竺星河比劃。
竺星河帶著阿南一起浮出水麵,即使在極度疲憊之中,阿南也在瞬間錯愕,驚詫得身體都顫抖起來。
巨大的濁浪排空而來,從杭州城衝出,如同暴烈的猛獸,向他們洶湧狂撲。
竺星河立即按住她,與她一起沉入水下。但兩人的身體都已被激流卷起,猛然拋向後方,又在湖中重重激蕩,全身骨頭都如遭碾壓。
阿南隻覺得眼前一黑,終於再也堅持不住,失去了意識。
拉著她手臂的竺星河,見波浪實在太急,隻能緊抱住她的身軀,寧可與她一起失控,隨波浪胡亂沉浮,直到被一陣巨力衝上湖岸,重重摔落。
杭州城內洪水還在狂湧,巡守的士兵早已被巨浪衝擊落水。竺星河抱著失去意識的阿南,淌過及胸的大水,攀上旁邊一棵合抱古木,帶著她暫避浪頭。
她在昏迷中嗆到了水,此時無意識地咳嗽不已。
大水衝擊過來,粗壯的樹幹搖晃不已。但竺星河也顧不上了,他半靠在樹杈上,將阿南的身體翻過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膝上,將水控出來。
她吐了幾口濁水,意識依舊昏睡,竺星河探了探她的鼻息,雖然低微但總算均勻綿長,才略略放了心。
上麵是疾風驟雨,下麵是洶湧濁浪。他抱著她靠坐在樹枝上,繁急的雨點打在阿南的臉頰上,讓她在睡夢中都痛苦皺眉。
轉頭看西湖,大風雨遮蔽了他的視野,周圍盡是茫茫澤國,看不清任何東西。
他幹脆屏蔽了所有的思緒,俯身用脊背幫阿南遮蔽風雨,至少不讓雨水直擊她的麵容。他低頭望著懷中的她,伸手輕輕幫她理著糾結的濕發。
在漆黑淩亂的頭發和豔紅血衣的襯托下,她的唇色顯得異常蒼白,完全不是平常鮮潤的顏色。
她看起來很不舒服,即使在昏睡之中,依然眉頭緊皺,身體偶爾輕微顫抖一下,如同痙攣。
就像他在屍橫遍野的海島上,撿到的幼小的她一樣,脆弱得仿佛隨時可能被風雨摧折。
可,阿南也永遠不再是那個在絕境中仰望他的孤女了。
她已經長成一棵參天巨樹,擁有無可匹敵的力量。
她成長得太快太好,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期。
懷中的阿南似乎不太舒服,嗚咽著側過頭,潛意識要找一個躲避風雨的地方。
看著她那茫然可憐的模樣,他輕攬過她的腦袋,讓她靠在自己的懷中入睡。另一隻手伸到她的後背,幫她把水靠略微鬆了鬆,讓她呼吸能更順暢一點。
在冰冷的雨中,他擁著阿南,這世上唯一的溫暖仿佛隻剩下兩人彼此的體溫。
天色漸漸暗下來,最大的那一輪.暴風雨過去,傾盆大雨已不再像之前那麽可怕。
懷中的阿南,似乎輕微地動了動。
竺星河低頭看去,發現她已經睜開眼,在他的懷中定定地看著他。
“你醒了?”風雨淹沒了他的聲音,阿南也不知道聽到沒有,隻張了張唇,那唇角似乎微微上彎。
竺星河低下頭去湊近她,才聽到她艱澀的聲音,輕輕地說:“這風雨……和你撿到我那一天,好像啊……”
竺星河默然轉頭看向四周,這漫無邊際動蕩起伏的人間,不知道這天災毀滅了多少生靈,蒼茫天地空曠得可怕。
他和阿南第一次見麵,也是這樣的一場暴風雨。
海上的風雨,比陸上更為詭譎可怕。為了躲避風雨,不至於船毀人亡,所以在航行之中遇上暴風雨,他們會盡量尋找海島停靠。
而那一次的風雨海島中,他站在甲板上,看見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從密林中瘋狂跑出,撲向未曾被樹林覆蓋的沙灘。
她的身後,一條比人還長的蟒蛇正緊追不舍。
她瘋了一般,不顧一切跳上粗糲的礁石上,手掌和雙腳磨得鮮血淋漓,卻依舊手腳並用,爬上了礁石最高處。
那條蟒蛇在沙灘上盤旋著,似乎正在尋找爬上礁石最好的角度。
小女孩抱著礁石,嘶啞地哭喊著:“娘,救我,救我啊……”
那時,竺星河的母親剛剛過世。或許是她淒厲的聲音觸動了他心底的傷痛,他低低喚了一聲:“馮叔。”
馮叔幾步走到他身後,看見這樣情形,摘下肩上的弓箭,一箭向著蟒蛇射去,正中七寸。
那蟒蛇在沙灘上彈跳起來,翻滾掙紮著死去。
小女孩攀在礁石上,小臉煞白地朝下看著。直到蛇癱在那裏不動了,她才仰起頭,用那雙因為太瘦而顯得奇大無比的眼睛盯著竺星河。
暴風已過,雨勢減小,他們的船緩緩調轉,準備駛出這座臨時停靠的海島。
那小女孩竭力踮著腳,大聲問站在船上的他:“你是神仙嗎?”
那時的他,其實還隻是個十二歲的少年。
隻是他一襲白衣,撐著描繪仙山樓閣的杏黃油紙傘,尚帶稚嫩的輪廓上,已經初顯攝人的光華。
他撐著傘看著她,沒有回答。
她又問:“是我娘讓你來救我的嗎?他們說,我娘去天上了。你會帶我走嗎?”
他看了看麵前這荒島,又看了看這幹瘦的小女孩,微皺眉頭。
魏樂安看了看,說道:“這麽小的孩子,在這樣的海島上活不下去的。我們不帶她走,她會死在這裏。”
馮叔則搖頭道:“這種陌生海島,撿一個來曆不明的小孩回去,怕是不妥。”
大船即將離去,那小女孩急了,跳下礁石,冒雨在沙灘上狂奔,朝著他們的船大喊:“娘,別丟下我!”
她小小的身子撲入水中,固執倔強要追上他們,似乎不懼淹死在海裏。
聽著那一聲聲哭喊,竺星河忍不住回頭看她,又聽到魏樂安說道:“我想起來,公輸師傅說,想要找幾個有資質的孩子,培養後人。你們看這小孩的手……”
她已經被海浪撲入水中,卻還在水中沉浮,固執地衝他們招手,企圖讓船返回來。
那時小小的她,便已有了一雙比尋常女孩子都大一些的手。微黑的皮膚下指骨稍凸,帶著常年攀爬礁石留下的傷痕,卻一望可知極靈活又極有力。
竺星河終於開了口,說:“讓她上來吧。”
他們放下了跳板,讓她攀爬上船。
許是因為太累太餓,又或許是那日的雨太大,在跳板的最高處,她腳底打滑,差點跌下海去。
他一手撐傘,伸出空著的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用雙手緊緊抓住他的手,雙腳蹬在船身上,狠命翻上甲板。
就在跌進他懷中那一刻,她破爛的衣襟被欄杆上雕刻的魚嘴勾住,懷中一個破舊香囊從她的懷中掉出,直直落到了大海裏。
在她失聲低叫中,它被巨浪瞬間卷走,沉入了深不可及的海中,就此無影無蹤。
後來他才知道,那香囊是她父母唯一的遺物,裏麵有一張紙條,她娘說,可以用它找到家。
她是遺腹子。父親出海被殺,懷有身孕的母親被海盜擄去,在土匪窩裏生下了她。
她五歲時,母親在海島的匪盜火拚中死去。而她在屍堆中等了半個月,吃著生魚和海蠣子,終於在那場暴風雨之中,等來了路過那個島暫避風雨的,他的船。
竺星河經常回想起那一刻,耿耿於心,難以釋懷。
如果那個時候,他早一點答允帶她走,或者他不是隨意地伸出一隻手,而是用雙手拉住她,也許,阿南那個香囊就不會丟掉。
她或許,就能找到自己的家了。
她姓什麽;她從哪裏來;她的父母是誰;她是否還有家人親族……
從此一切都成了永不可知。
隻是人生,再也沒有或許。
因為心頭這淡淡的歉疚,他在風雨之中,抱緊了再度沉沉睡去的阿南,就像抱緊十四年前那個喊著娘親的無助孤女一樣,似是永遠不願放開。
※※※※※※※※※※※※※※※※※※※※
其實這一章,本來是預想中的第一卷結局。但因為第一卷的字數嚴重超出了,所以情節挪到了這裏。
在這裏道個歉,五一我就不更新了,身體吃不消了,而且《司南》第一卷要出版了,所以我要回頭細修,第二卷的大綱也要重新梳理,因此五一我會很充實(忙瘋了),嗚嗚嗚嗚,真的好想休息啊……
總之,祝大家五一快樂呀~我們5月6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