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江南(1)
夏末細雨,籠罩著六朝金粉地。
地氣太燙,雨絲太薄,下了兩三個時辰亦帶不走暑氣,反倒讓天氣更加悶熱。
處理完手頭的公務,朱聿恒看看外麵的天色,便換了衣服,去陪伴前幾日腿疾發作的父王用膳。
他常年在順天承聖上親自教誨,與父母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因此回到應天後,但凡有時間,便盡量擠時間承歡膝下。
他弟妹甚多,一家人在廳中也是其樂融融。隻是母親因為擔憂他的身體,一直給他盛補湯:“阿琰,這兩日精神可好?你看你又瘦了。”
“多謝母妃關心,孩兒如今身體已大好了。”朱聿恒料想祖父沒有將他的病情告知父母,更不願讓父母徒為自己擔憂,便也不向他們提及此事。
見太子妃一直命人給兒子布菜,太子湊到兒子耳邊,悄聲告狀道:“你母妃早上隻讓父王吃了一碗小米粥兩個棗糕,這可怎麽得了啊?你去勸勸她,讓父王多吃點,啊?”
太子妃一聽就不樂意了,出聲道:“阿琰你瞧瞧,你父王腿疾發作後,整日不動又胖了多少!如今兩個小太監扶他起身都艱難,太醫一再請他節食、多活動,他就是不肯聽!”
朱聿恒笑著安撫父母,說道:“父王,母妃也是為您身子著想,確實該聽取。但這早膳也確實少了點,孩兒請母妃酌量增加些許?”
坐在旁邊的二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父王才不餓呢……”
說到這裏,他又趕緊閉了嘴,隻朝著朱聿恒擠了擠眼。
“可不是,中午沒到他就瞞著我偷偷傳了四次食!”太子妃鬱悶地數點給兒子聽,“其中包括半隻燒鵝一個蹄膀!”
太子訥訥道:“考慮的事情一多啊,人就容易餓。這不正在最近在忙登萊流民的安置方案嘛……”
朱聿恒親自動手,將幾盤清淡的菜轉移到父親麵前:“登萊流民父王不必勞心,南京工部戶部這幾日已經出了草案,對策穩重平實,孩兒看著還算不錯。”
太子無奈地夾著素菜吃,說:“然則其中還有幾條要讓他們改進,一是調撥和轉運、分發糧食時,宜另設他方監管……”
朱聿恒一一應了,一頓飯吃完,幾處細節已商榷完畢。父親肥胖的身子有些坐不住,但還是堅持再吃了半隻烤鴨才離席。
弟妹們都散了,他陪母親用茶,聽著母親繼續氣惱埋怨:“日日叮囑他保重身體,可他連少吃兩口都不成!聿兒,你可不可能學你父王,一定得保重身體知道嗎?今年都大病兩場了,你知道爹娘有多擔心?”
“母妃說的是,孩兒謹記於心。”朱聿恒笑著撫慰道。
“你看聖上日日操勞國事,如今年過五旬還要禦駕親征。九州四海,天下這麽大,帝王這樁事業,沒有一副好身體,怎麽扛得下來?”母親起身走到他麵前,抬手輕撫他的臉頰。兒子已經長得比她高出一個頭,她隻能仰望著他,眼中滿是關切,“阿琰,你自小懂事,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可再辛苦你也得善待自身啊,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朱聿恒隻覺眼眶一熱,重重點頭。
但不知是不是意識影響了身體,他隻覺得自己身上那兩條血脈突突跳動起來,隱隱的微痛,讓他的身體略有僵硬。
幸好母親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細微異常,招手讓女官捧了個螺鈿盒過來,交給他說:“這是聖上特地命人從順天送過來給你的,說是西洋新進貢的珍寶,你看看。”
“我一個男人,要這些東西幹什麽?”朱聿恒說著,隨手打開手邊那個盒子看了看。
螺鈿盒分為三層,裏麵有構件連在盒蓋上,隨著盒蓋打開,三層內盒依次上升,將裏麵的東西完整展現在他麵前。
第一層是二十四顆碩大的鴿血紅寶石,殷紅濃豔;第二層是四十八顆藍寶石,湛藍通透;第三層則是滿滿一屜珍珠,大的如拇指,小的如小指甲蓋,顆顆圓潤生輝。
朱聿恒看了看,抬手將第三層那顆最大的珍珠取出來,又將盒子重新蓋好,沒有說話。
“明白聖上的意思了?”母親笑著拍拍他的手背道,“這一盒珠寶,剛好可以鑲嵌一頂六龍四鳳珠冠,正是太孫妃的規格。”
周圍人又送了一堆卷軸過來,擺在案上。
“聖上一意栽培你,是東宮、也是天下的幸事。可你常年埋首於政事軍務之中,連終身大事也顧不上了,這也說不過去呀。”母親笑著解開幾張給他看,“你瞧,這是母妃打聽到的幾個姑娘,人品相貌都沒話說。你先看看小像,中意哪幾個,母妃就召她們過來,你再親自相看。”
朱聿恒略微看了幾眼,手中那顆澄圓明燦的珠子,漫不經心地從掌心轉到指節,又從虎口轉到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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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阿南閑著沒事時那樣。
“這是孫家的姑娘,溫柔賢淑……這是胡家的姑娘,知書識禮……”母親介紹了幾個,見他隻望著手中的珍珠沉默,無奈收起那堆畫像,試探著問,“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隻要說一聲,應天、南直隸或者整個天底下,你祖父和爹娘,定能幫你尋來。”
朱聿恒緩緩道:“以後再說吧。孩兒最近這段時間忙得不可開交,怕是無暇考慮這些。”
母親皺眉道:“阿琰,你的婚事不是你一個人的婚事,你再不早做決定,這次聖上送來的是珠寶,下次就會是太孫妃了。到時候,你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
朱聿恒點了點頭,低頭看著母親那殷切的目光,頓了片刻,才低低道:“是,孩兒知道。”
“知道的話,就盡快挑個合意的姑娘成親,給我們生個孫子,聖上也期待著抱重孫子的那一日呢!”
應天城南,秦淮河畔,天下最繁華熱鬧的地方。南京禮部的教坊就設在此處。
朱聿恒下了馬車,韋杭之替他撐著傘,打量著麵前的十六樓。
這十六樓是官辦的酒樓,旁邊便是南京教坊司,客人在酒樓飲酒時,可去教坊司延請樂伎助興,因此附近頓成煙花繁華之地。
朱聿恒抬頭看向樓上,幾個正等客人的豔麗女子立即笑著朝他招手,甚至有人拋了帕子下來。
他微微皺眉,問韋杭之:“阿南在此處?”
那帕子正掛住了韋杭之的傘沿,他忙拉下來一把扔掉,說道:“確是這裏,阿南姑娘這行徑……委實有些荒誕。”
朱聿恒便不再多說,抬腳邁了進去,對擁上來的小二、酒保、歌女、樂伎視而不見,徑自上了二樓。
樓上一個女子正在唱著歌,那歌喉婉轉柔美,竟似帶著些窗外江南煙雨氣息。
“瘦岩岩,愁濃難補眉兒淡。香消翠減,雨昏煙暗,芳草遍江南。”
唱的是喬吉的一首《春閨怨》,市井豔曲,纏綿悱惻。
朱聿恒瞥了唱歌的女子一眼,他的記憶極好,盡管上次沒有看清楚她的臉,但僅聽這歌聲,也可以辨認出這是之前在放生池伺候竺星河的那個少女,應該是叫方碧眠。
他的目光穿過滿樓紅翠,落在了蜷在美人靠上的阿南身上。
她穿著件男裝,簡潔的衣飾令明豔利落的五官顯出一種瀟灑英氣,隻是本性難移,她還是那副懶洋洋沒骨頭的模樣,倚欄杆半坐著。
燦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她的臉上露出了戲謔的神情:“阿言,你也來這種地方呀?”
聽到“阿言”二字,坐在她對麵、背朝樓梯的一個褐衣男子頓時跳了起來,想要回頭又硬生生忍住,抬手遮住臉就要往樓下溜。
“阿晏,別跑了。”朱聿恒示意他不必欲蓋彌彰。
見他已經認出自己,卓晏隻能回身,苦著臉向他行了個禮:“我都穿成這樣了,大人還看得出來啊?”
朱聿恒沒說話,微抬下巴示意。
卓晏膽戰心驚,趕緊把方碧眠和一幹樂伎等都匆匆打發走,然後請朱聿恒到內裏雅間坐下,外麵有兩個姑娘想跟進來伺候著,也被卓晏關在了門外。
阿南有些遺憾:“聽說那個碧眠姑娘難得見客的,好容易她今天在教坊,被我們請來才唱了一首曲子,話還沒講過呢。”
朱聿恒沒理她,隻皺眉道:“阿晏,你正在丁憂期,自己逃出來荒唐也就罷了,還帶著阿南來這種地方,成何體統?”
卓晏囁嚅著,不敢回話,阿南卻笑嘻嘻地在朱聿恒麵前坐下,給他斟了杯茶:“其實不是阿晏帶我來的……是我帶他來的。”
朱聿恒隻覺得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們又不做什麽,就是聽聽曲子而已。”阿南望著耷拉著腦袋的卓晏,湊到朱聿恒耳邊悄悄道,“阿晏也夠可憐的,家裏出事後,狐朋狗友都拋棄他了,還要困在家裏為那個假媽媽守喪,我作為朋友,拉他出來散散心沒什麽吧?”
一個姑娘家,居然如此漫不在乎地在這種地方廝混,這令朱聿恒一時頓了片刻,才生硬道:“荒謬!下次不許了。”
“是是,不來了不來了。”卓晏猛點頭。
這男人,管天管地還管她?阿南則朝他一笑,眨眨眼問:“你不是也來了嗎?”
朱聿恒道:“我是來找你的。”
阿南用那雙亮晶晶的杏兒眼盯著他:“找到這邊來了?什麽大事呀?”
朱聿恒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她麵前。
阿南疑惑地打開一看,是一顆淡紫渾圓的珍珠,幾乎有拇指大,珠光瑩潤,甚至可以清晰照出她的五官。
“給我的?”即使在海上十幾年,也難遇這麽美的珍珠,她驚喜不已。
朱聿恒看著她的臂環,說道:“那上麵,缺了一顆。”
阿南抬手看看臂環上那個圓形的缺痕,笑道:“對呀,我把之前的珠子送給了囡囡,還沒找到合適的替補呢。”
說著,她動作利索地解下臂環,調整爪托將珍珠鑲嵌上去,晃了晃自己這個五彩斑斕得幾近雜亂的臂環,心滿意足:“這是朝廷賞給我的嗎?多謝啦~”
“不是朝廷,這是……”朱聿恒頓了一頓,沒有解釋,“這也算是彌補你在此案中的損失之一吧。”
阿南朝他一笑,愛不釋手撫摸著這顆完美的珍珠:“那我賺了。”
見她喜愛之情溢於言表,朱聿恒便又道:“另外,上次說過的夜明珠,我倉促南下時沒來得及從庫房找出來,現在應該已經在送過來的路途上了……”
“夜明珠就不用了,我自己那顆夠用了。”阿南終於舍得拉下袖子遮住自己的臂環,笑道,“真要感謝的話,不如幫我搞一些黑火油吧,我準備回杭州和楚先生研究些東西,想來想去,也隻有你能幫我搞到了。不過我對這批火油有些特殊要求啊……”
“這個簡單。”朱聿恒對卓晏道,“你去一趟南直隸神機營,把提督叫來。”
卓晏現在已是個白身,見朱聿恒吩咐他做事,知道太孫殿下這是給他麵子要幫他一把,心下大喜,跳起來就奔去了。
阿南喝著茶,望著窗外嘟囔著:“哎呀,好寡淡,叫個姑娘來唱個曲兒也行啊……”
隻聽隔壁傳來幾個女子的笑聲,其中有個姑娘聲音特別大:“看,那個男人長得真俊!”
阿南立即趴到窗邊,見街上果然有個長相俊美的男人走過,鬢邊還插著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
她不由笑道:“阿言你說,是他人好看,還是花好看?”
坐在窗邊的朱聿恒哼了一聲,沒料到她如此厚顏無恥,當街看男人還要品評一下。
再一想,她可不就是這樣的人麽,在順天府的時候,就與胭脂胡同的那群姑娘大肆談論他的長相。
阿南見他不搭理自己,便說:“不過呢,好看的人千千萬,但像阿言你這樣的,可就罕見了。”
聽阿南誇讚自己,朱聿恒臉色稍霽,把本該訓責她的話咽了下去。卻聽隔壁的姑娘們又在起哄:“咦,那不是孫家的馬車嗎?那裏麵坐著的姑娘,該不會是太孫妃吧?”
“什麽,是太子妃特別喜歡的那個孫家女兒嗎?她真的被選上了?”
熱愛八卦的阿南頓時又興衝衝扒到窗口去看。
下麵是一輛平平無奇的青棚馬車走過,車簾也遮得嚴嚴實實的,根本看不見裏麵的人。
太孫妃,這麽說……
想起葛稚雅在雷峰塔內衝口而出的那一聲“殿下”,阿南忽然覺得心裏有點怪異的感覺,沉沉的,又有點別扭。
但……這又和她有什麽關係呢?她已經心屬公子了。
那玩世不恭的慣常笑意又出現在阿南臉上,她回身在朱聿恒麵前坐下,給自己續了一盞茶,抬眼看著麵前的朱聿恒,笑問:“怎麽了阿言,茶太差了喝不慣?你看起來不太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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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這個大齡未婚男青年,躲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