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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朝露(3)

  阿南回到杭州大牢,從窗柵間一瞥,看到楚元知依舊呆呆地坐在那張破席子上,緊緊捏著妻子昨晚新納的鞋子,怔怔發呆。


  他那雙本就顫抖不已的手,此時青筋凸起,如同痙攣。


  她也沒多看,走向了旁邊的淨室,卻發現韋杭之守在門口。看見阿南過來,他有些為難地抬手,低聲道:“阿南姑娘,諸葛提督過來了,找我們提督大人有點公務。”


  “哦,公務啊,那我不方便進去了。”阿南貌似輕鬆地轉了個身,進了隔壁淨室。


  她在室內轉了一圈,尋思著神機營兩個提督碰頭,大概會提到一些要緊事——說不定,和他們前幾天抓捕的人有關呢?

  “主人聽聽家奴在說什麽,不是理所當然嗎?”她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邊吹著茶葉浮末,一邊將耳朵貼在牆壁上。


  可惜,州府大牢,院牆極為厚實,牆中間夾層大概還絮著稻草,她隻聽到悶悶的一點聲音,隔壁確是在說話,卻完全聽不清。


  阿南潑掉了杯中茶,將杯口扣在牆上,附耳上去聽著。


  隔壁間的聲響開始清晰起來,傳入耳中。


  “簡直豈有此理。”朱聿恒的聲音低而緩慢,卻擋不住其中隱藏的慍怒,“錦衣衛居然敢從我們手中搶人?”


  諸葛嘉憤恨道:“可他們拿了南京刑部的駕帖來,我若是不交接,便是公然違抗朝廷,到時候咱們全營都沒好果子吃。”


  “如今營中兄弟都撤出那地方了?”


  “是,不得不從,但這口氣真是咽不下去。憑什麽咱們辛辛苦苦抓捕的匪首,就這麽一下全被錦衣衛截胡了?這事沒有後續,我沒法跟當時折損的兄弟們交代!”


  搶人,神機營撤出……


  “原來神機營真的撤出放生池,被錦衣衛黑吃黑了?”阿南正暗自思忖著,聽到那邊朱聿恒說道:“我待會兒寫封書信,去南京六部討個說法,務必不讓你們吃虧。”


  “全仗提督大人了。”諸葛嘉兀自鬱悶。


  “另外,錦衣衛也是因為三大殿起火案所以介入的?”


  “是。南京六部如今人少權微,打探到咱們在辦這個大案,意圖在聖上麵前露個大臉,當即與錦衣衛聯手施壓,要搶這個功勞。就連南直隸(注1)神機營那小狼窩,也想來分一杯羹,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聲,又問:“那麽,抓到之後不是應該拷打壓榨嗎?怎麽關到那種地方去了?”


  “對方太過紮手,當時屬下擒拿他的時候就費了不少工夫。他身邊又能人眾多,是以不敢放在州府大牢,要不是拙巧閣相中了放生池這塊絕地,幫忙設陣,這人早就被同夥救走了。”


  “錦衣衛與拙巧閣之前有合作麽?他們會繼續在放生池?”


  “南直隸錦衣衛估計與他們不太熟,目前尚不知那邊會如何調度。”諸葛嘉悻悻道,“總之,咱們付出過的辛苦,還有那些個受傷的兄弟,不能就這麽被抹掉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說道:“好,我大致清楚了。此事,我會給兄弟們一個交代的。”


  等到諸葛嘉告退離開,阿南先喝了杯茶把事情捋了捋,然後慢悠悠回到朱聿恒所在的淨室,在他對麵坐下,托腮望著他。


  朱聿恒正在寫一封文書,筆尖在硯台上略微掭了掭,問:“去哪兒了,怎麽才回來?”


  “那支筆不太好,我又去市集上轉了轉。”阿南見他已經將折子合上,便也不多看,隻轉過椅子,把下巴擱在椅背上,那幾乎是癱倒在椅子上的姿勢,與朱聿恒沉肩挺背的嚴整姿態,恰成鮮明對比。


  朱聿恒抬眼瞥了她一下,問:“怎麽了,無精打采的。”


  “唔……”在來的路上想好了無數嚴刑逼供的招數,結果發現事情的方向與她想象的不太一樣,阿南現在有一種落空感,一時不知氣該往哪兒撒。


  按目前情況看來,公子被捕的原因,估計還是與三大殿起火之時,火中飛出的、她所送的蜻蜓有關。


  看來從宋言紀這邊是打探不到什麽了,他與公子被捕的事情似乎關聯不大。而放生池已被錦衣衛接管,她與公子聯絡的路徑也被切斷,無從探討那隻蜻蜓為何會出現在火中。


  更何況這放生池的可怕之處,在於拙巧閣布置的水陣,至於看守公子的是神機營還是錦衣衛,其實並無差別……


  正當她思量之際,忽聽到朱聿恒的口中,吐出三個字:“竺星河……”


  她下意識轉頭看他,錯愕地“咦”了一聲。


  “你家公子,是竺星河?”


  阿南端詳著他的神情,似要從裏麵找尋出他的用意來:“怎麽?”


  “我聽說,他現在落入了錦衣衛手中。”


  分明是落入了你們神機營的手中,隻不過被劫走而已——阿南心想,難道是神機營在錦衣衛那邊吃的虧,想要利用她討回來?


  臉上一副錯愕模樣,阿南追問:“我家公子被錦衣衛抓了?什麽時候的事,怎麽被抓的,現在關在哪裏?”


  “五日前,靈隱寺,刑部下的令。因為懷疑他與三大殿起火案有關。”


  “這樣啊……”阿南趴在椅背上盯著他:“一直在追查三大殿的不是你嗎?怎麽錦衣衛也摻和進去了?你不是對我家公子頗有誤會嗎?怎麽現在願意告訴我了?”


  他淡淡道:“世間萬事相因相循,同僚可以爾虞我詐,必要時化敵為友又有何不可?”


  “那我直接殺去錦衣衛所不就好了?”阿南蠻橫道,“我就不信那邊是什麽龍潭虎穴,以我的本事,難道救不出我家公子?”


  “首先,錦衣衛目前調度有變,我們尚不知他們會將竺星河關押在何處。其次,就算救出來了,你劫獄、他越獄,你們要拋棄所有一切,做一對亡命鴛鴦,終身被追捕嗎?”


  阿南沉默了。畢竟,公子回歸故土之後,她是眼看著永泰產業逐漸在大江南北發展起來的,多年經營甚為不易,如何能夠一朝拋棄?

  “那他現在哪裏,我又該如何去救他呢?”


  “既然竺星河被抓的原因是三大殿起火案,我認為你可以與我合作,隻要將此事徹查清楚,朝廷自會還他清白。”


  “說來說去……”阿南把臉靠在手肘上,玩味地看著他,“你不就是想讓我幫你查三大殿起火案,救你自己?”


  朱聿恒十指交叉擱在桌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她:“救他,同時也自救,不好嗎?”


  各懷鬼胎的兩人對視片刻,終於還是阿南先轉頭看向旁邊囚室,問:“楚夫人走啦?”


  “她哭暈過去了,還不送走,在這獄中呆著?”


  “有沒有說什麽重要的事情?”


  “沒有,楚元知幾次欲言又止,但終究沒說出來。現在就看他的妻兒能不能讓他屈服了。”


  “宋提督真是深諳馭人之道,看人下菜碟,一戳一個準。”阿南跳下椅子,抱起桌上的案卷交給他:“走,咱們先把眼前的案子解決了,看能從楚元知口中掏出點什麽吧!”


  朱聿恒拿著案卷出了門,阿南到牆角提起那兜桃子,瞥了前麵他出門的背影一眼,抬手快速翻開他剛剛寫的折子。


  上麵果然是上書南京督查院的彈劾,關於錦衣衛劫走神機營要犯的事情寫得一清二楚,直斥南直隸錦衣衛同室操戈,侵奪同僚功勞,要求嚴查此事。


  阿南隻看折子,也感覺一股委屈之意撲麵而來。


  她“嘖嘖”了兩聲,將折子合上,趕緊轉到了隔壁。


  晃進隔壁淨室,朱聿恒已經坐在案桌前,審問楚元知:“近日杭州驛站之火,你在其中動了何等手腳?”


  楚元知咬緊牙關,搖頭道:“我未曾聽聞此事。”


  “被燒死的卞存安卞公公,與你什麽關係?”


  “不認識。”他從牙縫間擠出這幾個字。


  “二十一年前,徐州驛站那場大火呢?”


  徐州驛站。這四個字讓楚元知僵了片刻。


  “不記得了?”朱聿恒翻開徐州驛站的卷宗,將上麵記載示意給他看,“六月初二日,晴好天氣,亥初時忽有悶雷炸響,東南西北皆有雷聲,天火與地動同時而來。隨即驛站後院轟然起火,將當晚住宿的四十人悶在其中焚燒,僅有三人存活。火勢蔓延到旁邊各院,又有二人在混亂中踐踏身亡……”


  他一字一句念出當年情形,楚元知僵直地聽著,等聽到二人被踐踏身亡時,他脫力後仰,後腦重重砸在了牆上,咚的一聲鈍響。


  “你敢說,這不是你家的六極雷?還是說,我該去拙巧閣找一找當年檔案,除了你這位離火堂主,又有誰可以如此犯案?”朱聿恒見他臉色變了,“啪”一聲將案卷丟回桌上,聲音也變得冷厲起來,“更何況,當年驛站之中,還有未亡之人在世,他們都還記得當日情況,究竟是否你家絕學!”


  “徐州驛站,我確實罪該萬死……”楚元知用失去了焦距的眼睛望著他,終於艱難開了口,“隻是我妻兒罪不至此,他們既不知道我之前是什麽人,也與此事毫無關聯,為何要禍及他們?”


  “法度即是鐵律,你犯下了罪行,又拒不交代,我們如何知道你妻子是否同謀?”朱聿恒仔細端詳他的神情,冷冷問,“你以家傳手法犯案,早已罪惡昭彰,就算試圖隱瞞,又有何用?”


  楚元知雙唇翕動,臉上滿是掙紮痛楚。可他要說的話,卻終究隻卡在喉嚨,無法出來。


  阿南看著他的模樣,腦中忽然一閃念,明白了他在掙紮什麽。


  她一步跨到案桌邊,將朱聿恒那本卷宗拿起來,快速翻到其中一頁查看,然後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朱聿恒使了個眼色。


  朱聿恒轉眼一瞥,看到她手指的地方,睫毛微微一顫,抬眼與阿南相視。


  阿南點了一下頭,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站起身,示意阿南。


  阿南卻不問話,隻從芭蕉兜中挑出一個大桃子,蹲在楚元知的麵前,遞過去問:“楚先生,吃嗎?聽說你自昨晚起就不吃不喝的,要是把身子熬壞了,撐不到上刑場的那一天怎麽辦?唔……當然餓死也好,不然你妻子也太慘了,第一天看著你被殺頭,第二天自己和孩子被充教坊司,嘖嘖,活不了活不了……”


  楚元知目光怨毒地盯著她,胸口劇烈起伏,竭力抑製自己的憤恨。


  “咬緊牙關也沒用,你瞞不住的。”阿南笑了,將手中那顆桃子轉了轉,“都到這地步了,你還怕你的妻子——叫金璧兒對吧,知曉你害死她父母、害她毀容之事?”


  她輕輕一句話,卻讓楚元知如遭雷殛。


  阿南滿意地看著他,知道自己的猜測對了:“二十一年前的檔案上,可都記著呢,在火災中遭踐踏身亡的二人,是從杭州清河坊前往徐州探親的金家三口的夫妻,他們的女兒其年十八歲,被燒毀了麵容……咦,楚先生你的妻子也姓金吧?臉頰也被火燒毀容了呢。”


  楚元知臉色一片灰敗,緊緊閉上了眼睛,似是願就此死去,墮於地獄。


  “慘啊,你妻子至今還不知道,那場火就是她二十年的枕邊人放的——不過很快了,你被斬首時,可是會公宣罪行的,到時候,你終究還是瞞不住。”阿南蹲在他麵前歎了口氣,搖頭道,“楚先生,再不好好配合我們的話,恐怕你寧死也要守住的秘密,馬上就要讓你妻子知曉了。唉,我看她身體很弱,也不知能不能承受這樣的打擊呢。”


  楚元知氣息急促,枯敗的嘴唇僵直地張著,隻是喉口哽住,一時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阿南拍拍裙子,作勢要起身離開:“那行,我去找你妻子,好好寬慰寬慰……”


  就在她起身的時候,她的裙角,被扯住了。


  是楚元知攥住了她的衣服。


  他死死地拉著她衣服,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厲,仿佛就算此時被人砍斷了手,他那緊攥的五指也不會鬆開絲毫。


  她慢慢地彎下腰,盯著楚元知的麵容,像是要望進他的心中。她將手中那個桃子又遞到他的麵前,問:“楚先生,吃嗎?”


  楚元知頓了半晌,終於抬起那隻顫抖不已的手,接過了她手中的桃子。沒有剝皮也沒有搓掉外麵的毛,他塞到口中,一口一口木然吃了下去。


  阿南專注地看著他,臉上卻無半點歡欣之意。


  等楚元知吃完桃子,她才問:“楚先生,好好說一說吧?”


  楚元知慢慢坐正了身軀,他的嗓音雖還喑啞,神情卻已經平靜了下來:“我會如實招供,任由驅馳。隻求禍不及妻兒,同時,也別讓我的妻子……知曉當年真相。”


  阿南正想說,你還討價還價?卻聽朱聿恒在旁邊淡淡道:“準了。”


  她回頭看他那沉靜端嚴的模樣,一時覺得,這個人真是很適合說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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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明朝遷都後,在南京留了一套班子,衙門齊備,但管轄範圍與權力遠不如順天。


  朱朱:今天我憑借著驚人演技,度過了劫難

  側側:那我給你提名一個奧斯卡影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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