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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相通(1)

  回程時已是日近中午。


  輕舟在熹微晨光中橫穿西湖,萬頃風荷碧葉如浪濤起伏,朵朵蓮花則如紅魚穿梭遊曳在碧浪之間。


  嫩生生的荷花蓮蓬擦著船身而過,卓晏看見朱聿恒扯了幾支蓮蓬與花朵,握在手中。


  回到樂賞園,桂香閣內,阿南正在梳妝,隔窗看見朱聿恒手中的荷花,揚了揚眉。


  朱聿恒悶聲不響,將花與蓮蓬遞給阿南。


  “一大早替我摘荷花去了?”阿南笑著抱過,將蓮蓬擱在旁邊,抬手在荷花苞上輕拍。


  她用這麽粗暴的手法對待如此嬌嫩的花朵,但這粗暴又確實是有效的,那些緊緊包裹的花朵,在她的拍打下,花瓣在他們麵前次第張開,如同奇跡。


  朱聿恒看著她那隻殘暴擊打花朵的手,看著手上那些陳年的傷痕,心想,不知道她是三千階的時候,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子呢?


  也像現在這樣,每天懶洋洋的,把利刃深藏在骨子裏嗎?


  “阿言你知道嗎?”她抱著已經盛開的花朵,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去前廳吃飯,朝他笑道:“你是這世上,第一個送我花的人。”


  公子也沒送過嗎?朱聿恒心中想著,朝她略一揚唇角,沒有說話。


  走在他們身後的卓晏在心裏感歎,殿下明明說對阿南沒興趣的,可現在這模樣,哪像是沒興趣的樣子啊,甚至已經到了寵溺的地步了……


  隻是忽然之間,他想起今日殿下對諸葛嘉所說的話,頓時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是一頭好鷹。


  養不熟、馴不服、熬不成的一頭鷹,諸葛嘉終於讓它站在了自己的護腕之上。


  滴水不漏、身份未明的公子,也被安排了一個訓鷹人。


  那麽,打不過、抓不住、騙不到的這樣一個阿南呢?


  他膽戰心驚地抬頭看前麵這一對人。


  朝陽下的花朵帶著煙霞般的色澤,渲染得抱著花朵的阿南雙眸晶亮,雙唇鮮豔,明燦如此時日光。


  而站在她麵前的皇太孫殿下,長身玉立,光華灼灼,他低頭看著她手中的花朵,抑或是在看著她,目光溫柔。


  在風月場中混了這麽多年的卓晏,竟一時也不敢斷定,殿下是否真的想要馴一馴阿南這隻鷹。


  或者,他真的能夠讓她放棄自己原來的天空,改而站在他的手腕之上嗎?


  三人來到堂上,朱聿恒詢問卓晏:“你娘的身體可好些了?”


  卓晏搖頭,一臉擔憂:“本來隻是心痛,不知怎麽的,早上開始發熱了,見風就頭痛。就連我在旁邊發出一點聲音,她也受不了,把我趕出來了。我娘之前一直脾氣很好的呀……”


  阿南在旁邊剝著蓮蓬,微微皺眉,問:“被貓抓了之後就這樣嗎?”


  “是啊,怪怪的……”卓晏憂愁道。


  “我去探望探望她。”阿南也不管自己抱著荷花了,轉身就往卓夫人住的正院走去。


  卓晏想要攔她,但見朱聿恒也跟她前去,隻能摸不著頭腦地跟在她身後:“可是,我娘現在連我都不想見,要不你還是下次向她問安吧……”


  “你家的貓,在園子裏會亂跑嗎?”


  卓晏沒想到阿南突然問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疑惑道:“這山上到處都是老鼠鳥雀,院牆上又是漏窗,跑出去肯定是有的……”


  阿南加快了腳步,走到堂上才發覺自己懷中還抱著那束荷花,見博古架上有個高大的青玉瓶子,便把幾支荷花往裏麵一插,快步就向旁邊廂房走去。


  廂房房門緊閉,門外兩個婆子正忐忑不安地守在外麵。見他們三人過來,忙躬身行禮。


  卓晏聽裏麵並無聲音,便問:“我娘睡下了嗎?”


  “夫人……夫人嫌我們吵鬧,讓我們都出來了。實則……”桑婆子苦著臉,無奈道,“我們都不敢說話了,也已經盡力放輕腳步了,夫人又說我們衣服摩擦有聲音……”


  阿南聽到此處,二話不說,抬手就去推門。


  眾人沒想到這個客人會直接推門進屋,一時阻攔不及,房門洞開,隻聽到裏麵一聲輕細的驚呼。


  黑洞洞的屋內照進一點光,他們看見床幃內一條身影縮在床角,將自己蜷成一團,瑟瑟發抖。


  卓晏一見如此情形,忙一個箭步衝進去,急問:“娘,娘您哪裏不舒服嗎?是我啊,晏兒!”


  “晏……晏兒……”卓夫人的聲音又低又細,顫抖著伸出一根手指,“把門關上,太刺眼了,眼睛睜不開……”


  這氣若遊絲的聲音,讓卓晏十分揪心,抬手將床幃掀起一點,見母親蜷在床上,將臉死死埋在膝上,趕緊衝外麵喊:“叫大夫啊,快叫大夫!”


  “不要大夫,太吵了,我要安靜呆著……你把門關上,太冷了,太亮了……”卓夫人喃喃道,聲音嘶啞幹澀。


  阿南聽她喉嚨都劈了,便去倒了一杯茶,掀起一點簾帷,遞進去給她:“卓夫人,喝點水潤潤嗓子吧……”


  那水還沒遞到她麵前,隻聽得一聲尖叫,卓夫人貌若瘋狂地抬手,打翻了她手中的茶水,驚叫道:“不要!不要!你們給我出去,出去!”


  那杯茶水被打翻,全都潑在了阿南的身上,她卻仿佛毫無察覺,隻輕吸了一口冷氣,對卓晏說:“阿晏,你出來下。”


  “我……我娘這樣,我……”他本來想拒絕,但見母親已經狂躁地扯過被子蒙住了頭,也隻能驚懼地跟著阿南出了門。


  阿南將門帶上,低聲說:“讓你娘先一個人呆著吧,你別進去,最好也別讓別人接近,我去找找看她的貓。”


  卓晏忙問:“就這樣呆著?我娘這情形……不對勁啊!”


  “千萬別進去,更不能被她弄傷。”阿南丟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那隻抓傷了卓夫人的“金被銀床”,被發現卡在花窗的孔洞之中,頭和脖子也不知被什麽野獸咬去了,隻剩下後半拉身子,死得十分恐怖。


  阿南死死盯著那黃白相間的軀體,呆了許久。


  朱聿恒見她神情如此可怕,低聲問她:“恐水症(注1)?”


  “恐怕是。”阿南捂著眼睛,深深吸氣,嗓音喑啞,“葛洪《肘後方》中說,被狂犬咬傷者,可取犬腦趁熱敷於傷口,或可救命,但現在……這貓已經……”


  見她肩膀微顫,方寸大亂,朱聿恒下意識抬起手,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以示安慰。


  他聽到她微顫的聲音,有些虛弱:“我……我不知該怎麽對阿晏說。”


  朱聿恒也是沉默,兩人站在廊下,聽著山風送來陣陣鬆濤,如同瀕死之人哀婉的呼喊聲。


  恐水症等於絕症,怕是華佗來了也難回春。


  許久,阿南才道:“萍娘死了,卞存安死了,如今……卓夫人也是將死之人,這案子,怕是查不下去了。”


  朱聿恒沉吟片刻,才低聲道:“婁萬也不見了。我已經吩咐下去,一經發現他的蹤跡立即上報,但至今還沒有消息。”


  “他倒是好解釋,或許是蹲在哪個荒郊野嶺賭錢去了。”阿南現在心緒大亂,胡亂道,“說不定是在哪條河溝裏,所以他才拿了一卷濕漉漉的銀票回家!”


  朱聿恒比她冷靜許多,問:“連賭坊都進不了、蹲在河溝裏賭錢的人,怎麽會帶著這種存取大額銀錢的票子?更何況,婁萬這樣的賭鬼,贏錢之後真的會將銀票拿回家交給萍娘嗎?”


  提到萍娘,阿南更加傷感,她抬手將臉埋在掌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卓夫人這個模樣,肯定已經無法述說任何事情,隻能由他們自己分析疑點。


  “現在我們麵前擺著的迷局,是那陣妖風,還有卓夫人和卞存安的關係、卞存安的死和楚家的關係、楚家和三大殿起火的關係……”阿南喃喃說道,“這裏麵,一定有什麽關聯,但是……哪條線能將他們連起來呢?”


  “確實,卓壽一家在順天時,卞存安在應天當差;等卞存安隨內宮監前往順天參與營建皇城時,卓壽也被委派到應天,此後難得回京一趟。所以他們從人生軌跡上來說,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朱聿恒說到這裏,頓了頓,才看著她緩緩道,“但,嚴格說起來,有一次。”


  阿南緊盯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讓人從徐州急調了二十一年前的卷宗過來,剛剛拿到,你一看便知。”


  兩人回到桂香閣,朱聿恒回房取了一本檔案出來,翻到一頁,遞給她看:“二十一年前,徐州驛站起火那一夜。當時卞存安剛被淨了身,一批小太監南下送往應天。所以,那年六月初二大火之夜,卓壽、葛稚雅、卞存安,三人都在徐州驛站之中。”


  “大火那一夜,卞存安也在?”阿南先是精神一振,但再想想又不覺失望,“就那一夜?”


  朱聿恒確定:“就那一夜。”


  “這世上,哪有一夜之間的交情足以維係二十多年的?”阿南有點失望,但還是接過來靠在了榻上,蜷縮著翻看了起來,“不過,楚家六極雷之下,幾乎不可能有活口,他們三人,是怎麽活下來的?”


  檔案記錄,二十一年前,六月初二午後,卓壽帶著葛稚雅投宿徐州驛站。


  其時他隻是順天軍中一個小頭目,因此與葛稚雅及族中一個送嫁的老婆子,被安排在後院東麵兩間相鄰的廂房。而卞存安則與其他一眾小宦官,於當晚入夜後,來到徐州驛站。


  卞存安當時十五歲,與其他一些少年一起淨了身,養好傷後,南下送到應天充任宮中奴役。


  這群小太監一共三十一人,大多都是傷勢剛好的身體狀況,由兩個穩重的老太監帶領,另加奉命押送的四個士兵,一行三十七人,當晚也被安排在了後院。


  就在三更時分,驛館忽然走水。


  關於這場大火,徐州驛站的檔案與卓壽所說的一樣,四麵八方的雷聲加上地動與天火,根本沒有逃生之路。


  守在外麵救援的人,隻看到兩個人逃出來,就是卓壽與未婚妻葛稚雅。


  直燒到天亮,那場大火才被撲滅。在清點屍首時,眾人在灰燼中一共發現了三十七具屍首,隻有一個小太監抱著水桶在後院的井中半沉半浮,已經神誌不清。


  這死裏逃生的太監,就是卞存安。


  因為他是被押送南下的太監,屬於宮人,因此養好傷後,當地官員便派了專人護送他前往應天,依舊入宮聽差。


  隻是卞存安在火海中受了劇烈驚慌,又被濃煙熏嗆,不僅損了嗓音,連說話都有點僵硬,直到現在,他的舌頭仿佛依然是木然僵直的。好在他性情孤僻,並不常與人多說話,時日一久,大家也都習以為常,無人在意了。


  阿南將檔案合上,若有所思道:“我有個……很古怪的想法……”


  朱聿恒一看便知道她在想什麽,搖頭道:“不可能。”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怎麽就不可能了?”


  “你在想,卓壽救出來的這個葛稚雅,聲稱自己被毀了容,二十多年來寸步不出門,又常年蒙著麵紗,所以是不是有可能,在火場中被換了人,而真正的葛稚雅,已經被燒死了。”


  阿南點了點頭,再想想,又歎氣道:“不可能的啊……她的大哥回來了,和卓夫人見麵後,證實這確是他的妹妹。一個人再怎麽偽裝,怎麽可能瞞得過自己親哥哥呢?”


  “而且,雖然這個親哥哥與她二十年不見了,但兩人能談起外婆家,甚至談起外婆給她做的蝦醬,手上的傷也和大哥的記憶一樣,就很難偽造了。畢竟是共同的記憶,如果有半分不對,另一個當事人立即會察覺的。”朱聿恒說到此處,又問,“而且,你剛剛給卓夫人端茶,看到她手上的舊傷了嗎?”


  “倉促瞥了一眼,和阿晏大舅說的一樣,手腕上陳年的一個舊傷,上麵有貓抓的新傷痕跡。”


  “所以目前看來,卓夫人就是葛稚雅,毫無疑問。”


  “所以……”阿南抿唇,思索許久,才緩緩道,“楚家是我們,最後的線索了。”


  朱聿恒沉吟道:“但你說,他家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我們一時不好闖。”


  “都到這份上了,就算是龍潭虎穴,也得去闖一闖。不然,誰知道下一個死的人是誰?”阿南拂拂鬢發,咬牙道,“這幾場大火如此詭異,又處處有楚家這種控火世家的痕跡,這個楚元知,我非得去看看他到底有什麽神仙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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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恐水症,即狂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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