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璀璨(2)
竺星河在牽絲的製約下動作克製輕緩,倒另有一種優雅從容。他緩緩步入天風閣,站在簷下看著他們,目光平靜,就像一個主人在庭前迎接自己的客人。
朱聿恒不願與他打照麵,隻在屏風後坐下,示意諸葛嘉。
諸葛嘉在屏風側麵的案前坐下,將卷宗重重按在桌上,問:“竺星河,你從何處來,為何要在我大明疆域盤桓?”
竺星河的目光,在屏風後朱聿恒的身影上停了片刻,才緩緩道:“我本是華夏後裔,先祖在宋亡之後漂泊海外。直到三寶太監下西洋,我們聽到了故鄉的消息,才循訊回歸故國。我等通過廣東市舶司進入的,有檔案有文書,在各地行商也是遵章守紀,不知犯了何罪,竟將我囚困於此?”
諸葛嘉問:“你既是大宋末裔,那麽先祖在海外哪個異邦居住,共有多少人?”
“先祖共有數百人,移居忽魯謨斯,至今有一百五十餘年了。”
諸葛嘉駁斥道:“忽魯謨斯與天方相接,距我朝十分遙遠。本朝太、祖重開日月新天之後,宋朝遺民有陸續自爪哇、蘇祿、蘇門答臘歸國的,但來自忽魯謨斯的,卻少之又少。你們百來人海渡而去,又不足以在那邊割地為王,如何能在彼方地域上繁衍生息一百五十年、六七代人,卻維持如此純正的血脈與文化,連口音都與千萬裏之外的故土一樣發展變化,完全聽不出任何差異?”
竺星河身形未動,隻雙眉輕揚問:“閣下是神機營提督諸葛嘉吧?如此威勢,卻隻能俯首聽命於屏風後之人,不知那位又是什麽來曆?”
諸葛嘉冷冷道:“候審之人,有何資格臆測貴人身份?”
“你又焉知我在海外不是貴人?婆羅洲一帶海商眾多,我往來於其間,為出海的華夏子民蕩平萬頃海域,三寶太監船隊亦曾托賴我手下船隊護航。我既非荒鄙海民,在海外時便學習如今的華夏文化與口音,有何稀奇?”
這番話無懈可擊,諸葛嘉一時語塞。
朱聿恒隱在屏風之後,輕咳一聲。
諸葛嘉會意,喝道:“竺星河,你為何要潛入宮中縱火?”
竺星河雙眉微揚,說道:“不知諸葛提督此話從何說起,我一介布衣,如何潛入宮中,還能縱火?”
“四月初,你到順天所為何事?”
“與我同歸的一個海客手足有傷,我送她北上求醫。”
“你在順天呆了多久,初八那日,你身在何處?”
竺星河不疾不徐,說道:“三月底去,四月初五我便因急事離開了順天去往濟南。”
“留在順天醫治的那個海客,是你什麽人?”
竺星河沉吟片刻,終究沒能給他們的關係找到一個最準確的形容,隻說:“她是幫我管事的。”
“管什麽事?”
“船隊事務繁忙,我一人分身乏術,而她自小在海上長大,熟稔海上事務,因此也算是我的幫手。”
諸葛嘉將廣東市舶司的卷宗拋在桌上,道:“據我所知,與你同去應天的這個司南,是個女人。她幫你做事,如何服眾?”
見他已經調查過阿南的底細,竺星河也不再遮掩,自若道:“在本朝疆域可能罕見,但在海上早有女船王,甚至有些小國便由女王統治,何奇之有?”
朱聿恒在屏風後聽著,眼前似出現了阿南駕領船隊在浩瀚大洋之上前行的場景。
海天一色的碧藍之中,她衣衫如火,黑發如瀑,必定又是一種動人心魄的情形。
正在此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有急奔而來的腳步聲,打破了此時屋內的審訊。
諸葛嘉微皺眉頭,向外看去,隻見韋杭之大步走近,徑自向著屏風後的朱聿恒而去。
韋杭之附在朱聿恒耳邊,低低說道:“窺探此間的刺客,來了。”
朱聿恒不動聲色地掃了竺星河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諸葛嘉情知有事,立即也跟了出去。
此時放生池外的堤岸上,畢陽輝正抱臂笑嘻嘻看著水底。
朱聿恒踏上青石砌成的堤岸一看,下麵那清澈的水中,正翻滾著沸騰也似的血水,隨即,破碎的水草和發絲一縷縷浮起,血水中冒出一串水泡和泥漿來。
“喲嗬,就這還不冒頭,我敬你是條漢子。”畢陽輝蹲在岸上,衝著下麵打了個呼哨,笑道,“出來吧,再不出來就把你絞得稀碎!”
卓晏看著那些翻湧的血水,腳都軟了,扒著諸葛嘉的手臂問:“嘉嘉,這……這是什麽?剛剛這水下不是還什麽都沒有嗎?”
“誰說什麽也沒有?”諸葛嘉拍開他的手,冷冷道,“這是拙巧閣設下的鎖網陣,已經鎖死了放生池周圍這一圈水域。別說是人了,就算是一條魚、一隻螃蟹,也不可能鑽得進來!”
卓晏咋舌:“什麽陣啊,殺人連看都看不見?”
“你沒見過的多著呢。”畢陽輝盯著水麵,眼看水下那人堅持不住了,他得意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來了來了,出來呀……”
隻見水下冒出一條身影,一出水便嚇得卓晏跳了起來。那人遍身血水淋漓,身上衣服已被絞成碎布,破衣下的肌膚也是遍體鱗傷,徹底看不出麵目。
朱聿恒盯著那遭過魚鱗剮般的肌體,心中忽然想,要是阿南侵入這裏,是不是,也會遭遇這般慘狀?
但那人雖然傷重,卻是強悍無比,一手搭上堤岸的條石,便要縱身從那水陣中躍出。
“他……他上來了!”卓晏指著那人的手,失聲叫出來。
話音未落,旁邊拿著勾鐮的士兵已經湧上前,勾住他的鎖骨與腰身,就要將他從水中提出。
誰知那人力氣極大,全身鮮血卻似激發了他的狂性,反手抓住勾鐮一揮一拍,震怒大吼,仿佛全未感覺到自己身上肌肉被撕裂的疼痛。
幾個持勾鐮的士兵,全都被震飛出去,摔入了內湖之中。
這放生池上堤岸細長狹小,諸葛嘉無法布陣,見對方如此悍勇,隻能搶在朱聿恒麵前,拔出腰間佩刀,斜指對手。
韋杭之則比他更快了一步,早已警覺地護住朱聿恒。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並不需要。因為畢陽輝已經出手。
他身材異常高大壯碩,膂力自然驚人,抓過旁邊一支鉤鐮槍,擦著水麵狠狠擲去,直穿對方的肩胛而過。
這一擲力度威猛異常,射進對方的肩膀之後,勢道不減,竟帶著他的身體往後拖去,連人帶箭釘在了四丈開外的一艘船上。
四丈,已經在水陣距離之外。
諸葛嘉心中暗叫不好,立即向船上人示意,抓住那個被釘在船頭上的刺客。
鉤鐮槍頭早已擊碎了對方的肩胛骨,加上他在水陣中所受的傷,若是正常人,就算在水陣之外,也應當沒有逃脫的餘力了。
可惜,對方並不正常。
在船上士兵爬下甲板,要去抓他之時,他右手抓住鉤鐮槍,雙腳在船頭上一蹬,硬生生掙脫了這條船,連人帶槍,一起紮進了水中。
在呐喊聲中,周圍船上亂箭齊發,射向水下。
血花再次在水中翻湧起來,但終究,還是消失了。
諸葛嘉盯著湖麵上越來越淡的血色,臉色難看至極。
畢陽輝冷哼道:“逃個屁啊,這麽重的傷,回去也是死人一條。”
“就怕他回去後,把這邊的布置告訴同夥,到時候,難免會想出破解之法。”
“誰能破解?阿南嗎?”畢陽輝“哈”了一聲,指著麵前的西湖,“水上有船日夜巡邏,水底遍布鎖網陣,他們長個翅膀飛進來救人?”
“或許……”朱聿恒想到阿南那隻可以在空中飛翔的蜻蜓,淡淡出聲問,“對方要是真的長了翅膀呢?”
“長翅膀?長翅膀飛進來又怎麽樣?”畢陽輝咧嘴一笑,抬頭看向天空。
卓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隻看見青藍的天際,和遍布鎖網陣的湖中一樣,看起來,一無所有。
眾人去水邊觀戰,竺星河被帶到了偏廳之中。
他亦平靜如常,在小廳的茶幾前緩緩坐下,甚至還借著旁邊的小爐,給自己煮了一壺茶。
等茶香四溢之時,旁邊忽然有幾個士卒過來,將偏廳三麵的門都推上,光線立時朦朧下來。
竺星河抬頭看去,身罩鬥篷的那人出現在光線之前,逆光將他的麵容遮掩得更加徹底。
他毫不驚訝,緩緩抬手向對方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可以與自己在幾案兩邊對坐。
但朱聿恒並未理會他,隻在窗前坐下,將一條被切了一半的染血腰帶丟到他麵前,冷冷道:“你的同夥企圖劫人,已被誅殺。”
竺星河瞥了一眼,說道:“是我家奴,但非同夥。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何須夥同他人?”
“你行跡早已敗露,遮掩也是無用。”朱聿恒略略提高聲音,問,“我問你,四月初八,你為何要潛入紫禁城,在三大殿縱火?”
“此事我早已辯明,四月初五我已離開順天。”
“若你果真離開,三大殿起火之前,為何會躲在奉天殿簷角之下,當日的火中,為何又會出現你隨身攜帶的東西?”
竺星河並未開口應對,隻麵露疑惑之色。
朱聿恒見他貌似無辜,便從袖中取出兩隻幽藍的絹緞蜻蜓,按在自己身邊的高幾之上。
兩隻蜻蜓,一隻完好無損栩栩如生,另一隻則已經殘破,被他拍在幾上時,細小的機括隨之散落。
竺星河的神情,終於帶上了一絲詫異:“這東西,是他人所贈,我在應天時丟失,正不知如何與對方解釋,怎麽竟會在這裏?”
“這麽重要的東西,你一句話,說丟便丟了?”朱聿恒盯著他的麵容,一字一頓道,“如今你的同夥,早已向我們招供,甚至連與你這蜻蜓相同的一隻,也已作為罪證上交,你矢口抵賴又有何用?”
竺星河的目光,落在那隻完好的蜻蜓上,語調更為疑惑:“罪證?這種消遣的小玩意,丟了便丟了,再做一隻不就行了,如何能作為罪證?又是誰拿出來誣陷我的?”
他這滴水不漏的神情,對這雙蜻蜓漫不在意的情緒,都讓朱聿恒的心中,隱約泛起不快。
但他自小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也隻冷冷道:“這你不必管,總之,你身邊的人、你所有的事,我們都有所掌握,不然,也不會出動那麽大的陣仗,將你擒拿歸案。”
竺星河笑了笑,隻輕輕轉了轉拇指上那個扳指。
這個銀白色的扳指,不知是什麽材質所製,刻著古怪的花紋,發著素淡的微光。
那扳指的光線與纏繞他周身的牽絲光芒混在一起,都是似有若無、縹緲虛無的光線,讓他看來倒像是一隻穩坐八卦陣的雪蛛,正編織著晶瑩明淨又致人死命的陷阱。
他問:“這麽說,出賣我的人,是司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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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人在園中睡,鍋從天上來?
今天元宵,祝大家元宵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