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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極天雷(4)

  萍娘的屍身跌落,囡囡驟然吸到外麵的煙火,她一邊大哭,一邊激烈嗆咳,眼淚鼻涕與灰燼混合在一起,滿臉狼藉。


  阿南雙手插入囡囡腋下,竭盡全力將她一把抱出水缸,來不及捂住她的口鼻,就帶著她狂奔出屋。


  黑煙彌漫之中,她抱著孩子一腳踢到了門檻,難以平衡身軀,一個趔趄差點撲倒在地。


  門檻受力,帶著上頭的門框和屋簷梁柱,在哢哢聲響之中,攜帶著烈烈火苗,迅速向阿南和囡囡壓倒下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手驀地伸過來,將即將倒地的阿南一把拉住,又將她懷中的囡囡接走——正是朱聿恒。


  身後韋杭之與眾人阻攔不及,都是一陣驚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皇太孫竟在這樣的局勢之中,搶上去救阿南和囡囡。


  在驚呼聲中,囡囡被朱聿恒抱走,阿南的手一經得空,右臂立即揮出。


  流光驟射向麵前的柳樹,一拉一絞,機括飛速將她的身子往前拉去。她一把攬住朱聿恒的腰,帶著他往前飛撲,身體在瞬間掠過院落。


  他們去勢太急,阿南的臂環又無法承受三人重量,隻往前疾奔了幾步,便一起撲倒在了院中。


  身後轟然巨響震天動地,烈風中火星四濺,灼得他們肌膚焦痛——那倒塌下來的屋簷,離他們堪堪隻有半尺。


  若是朱聿恒抓住阿南、抱走囡囡、阿南用流光疾衝、帶上朱聿恒飛撲時,任一行動有半分閃失,或者他們沒有在一瞬間的閃念之中就了解對方行動的用意,那麽,三人都將葬身火海,不堪設想。


  周圍眾人一擁而上,急忙去扶朱聿恒。阿南則抱著囡囡坐起來,顧不得揉自己摔腫的膝蓋與手肘,捂住她的口鼻,先遠離火場。


  囡囡越過她的肩頭看著後方,她的家已經化為坍塌的火海。她也不再哭鬧,嗓子嗚咽幹澀,隻喃喃喚著“娘,娘……”


  阿南此時才感覺自己渾身幹焦脫力。她將囡囡交給旁邊鄰居大娘,捧起桶中水大口喝著,緩解喉嚨的灼痛,又把身上潑濕,驅除身上火氣。


  扶著牆走到遠離火海的地方,她靠在一戶人家屋簷下,揉著自己剛剛摔傷的膝蓋,疲憊困頓。


  一盞朦朧小燈映照過來,一個白瓷小瓶遞到她麵前。


  那持著瓶子的手極為修長白皙,在燈光下與手中瓷瓶一般瑩光生潤,迷人眼目。


  “阿言……”阿南歎息般地喚了他一聲,煙熏火燎過的嗓子比往常更沙啞了三分,一邊咳嗽一邊問,“這麽快就拿來了……你隨身帶著乾坤袋?”


  “咳成這樣了還說笑。”小燈照出她披頭散發、滿是塵灰的麵容,奇怪的是,這麽狼狽的模樣,朱聿恒卻覺得並不難看。


  他將小燈擱在台階前,在她身旁坐下:“你說楚家擅長雷火時,我讓人準備的。畢竟……和你在一起,有太多不測的險情了。”


  “怎麽,跟著我委屈你啦?”雖然特別疲累,但阿南還是笑了。


  他望著她,低聲說:“在我麵前,不必強顏歡笑。”


  阿南眉一揚,正要反駁,但看到他眼中的了然與感傷,終究隻是歎了口氣。


  她撩起焦黑的裙擺,往身後的磚牆上靠著,接過他手中的瓶子,挖出裏麵的藥膏,在自己青腫的膝蓋上揉搓按摩。


  “好清涼啊,這藥不錯。”


  大明尋常的女子,斷不可能在男人麵前露出小腿,但阿南這個行徑荒誕的女人怎麽會在乎這種事。甚至她還因為疲憊虛脫,抹到一半就合上了眼睛,靠在牆上閉眼打盹。


  朱聿恒見她手中的瓶子似要滑落,便抬手接過,碰到了她的手指,軟軟的,虛虛的。


  大概剛剛那一場死裏逃生,她迸發出了全身的力量吧。


  他正看著她疲憊蒙塵的麵容,想著要不要幫她把散亂的頭發理好時,天空一道閃電劃過,他的臉頰上微微一涼。


  這場悶蘊許久的雷雨,終於下了起來。


  雨夜的屋簷下,他與她身邊唯有一盞小小的燈,發著幽淡的光。阿南昏昏沉沉地打著盹,橘色的光暈籠罩著她,溫暖又柔軟。


  細雨微燈,劫後重生。


  阿南打了個小小的盹,醒來時膝蓋沁涼,腫痛感已經基本消失。她那邊緣被燒得焦黑的裙裾,端端正正地被拉好了,遮住她蜷著的小腿。


  她抬起眼,看見身旁的朱聿恒,他正望著麵前的雨簾出神。


  “阿言……想什麽呢?”阿南聲音恍惚如囈語。


  雨水衝刷走了煙霧餘燼,空氣清澈透涼。


  朱聿恒側頭看著她,低聲說:“我在想,這幾場大火。”


  從順天,到杭州,從二十年前,到今夜……這詭異的火災,無常的焦灼與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心頭也有一把無名火,充斥在胸臆間,無從捕捉又被時時灼燒,令人焦灼。


  阿南抬手將頭枕在手肘上,開口問:“剛剛的火中,你……明明看到房子快燒塌了,為什麽還要來救我?”


  朱聿恒沉默著,什麽也沒說。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就那麽下意識的,心中還沒有考慮任何事情,身體已經自然而然地向撲倒在地的她奔去。


  其實他當時真的,什麽都沒想過。


  他聽到阿南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當時情況那麽危急,你就不怕和我一起被塌下來的房子壓倒嗎?”


  “不會。”他聲音低且緩慢,卻無比肯定,“我知道你不會失手。”


  在這般壓抑的時刻,聽到他這句話,阿南終於略略提振起來。給了他一個“算你有眼光”的眼神,她扶牆站起了身:“火該滅了吧?走,去看看情況。”


  夜雨細密,阿南雙手虛軟,朱聿恒便替她撐著傘,兩人一起回到火場去。


  萍娘的屍身已經被清理出來,火中卻沒有婁萬的痕跡。


  阿南恨恨咬牙道:“千萬不要讓我發現,他今晚又去賭錢了!”


  朱聿恒吩咐人去找婁萬,阿南看見萍娘的屍身上隻苫著一張油布,任由夜雨擊打。


  她蹲下來,把油布往上拉了拉,遮好萍娘露在外麵的頭頂。


  朱聿恒彎下腰放低手中傘,幫蹲在地上的阿南遮住大雨。


  “她不過是個普通船娘,為何會遭這麽大的災?”阿南看著那張油布,嗓音又幹又冷,“我仔細想來,唯一值得懷疑的,就是她給卞存安洗手時有些怪異。大概,是她當時看到了什麽……隻是可惜,卞存安在她之前就死了,已經無從查起。”


  朱聿恒“嗯”了一聲,道:“另外,萍娘還說過,她年少時曾伺候過卓夫人,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線索。”


  “但願能有。就算是卓晏的娘、應天都指揮夫人,咱們也得去好好查一查。畢竟,萍娘因此而葬身火海了……”阿南想起萍娘那慘不忍睹的屍身,眼圈不由得紅了,啞聲道,“她……她用自己的命,保住了囡囡的命。”


  “囡囡會平安順遂長大的。”朱聿恒肯定道。


  阿南歎了口氣,在萍娘屍身前沉默了片刻,終於站起身來。


  旁邊穿著蓑衣的幾個差役蹲在廢墟之中,用手中火釺子撥著麵前一堆灰燼,麵帶詫異地說話。


  阿南強打精神,向那邊走去,問:“怎麽了?”


  差役見眾人口中的“提督大人”都替她打傘,忙起身點頭哈腰,又用火釺子指了指從櫃子下麵掏出來的一疊厚紙灰,說:“姑娘,你看。”


  阿南彎腰撿起一片紙灰看了看。紙是極易燃的東西,但這疊紙剛好被倒下來的櫃子壓住,隔絕了火焰,還殘餘著二指餘寬完整的紙張,未曾徹底燒毀。


  阿南借著旁邊的燈光看了看,上麵是一片雲紋欄,依稀還有墨色留存,轉側紙灰之時,可以模糊看到上麵似有雷紋。


  朱聿恒倒是不認識,問她:“是寶鈔?”


  “雷雲紋,這是十兩的銀票。”阿南緊皺眉頭,看了看被掏出來的其他四張銀票殘片,說道,“五十兩,對他家來說,可真不少了。”


  “銀票?”


  拿火釺子的差役解釋道:“確實是近年來市麵通行的銀票,是永泰銀莊發出來的。”


  朱聿恒不知道永泰銀莊是什麽,略略皺眉。


  “其實就是存銀憑證。”阿南簡短解釋道,“永泰的鋪號到處都是,銀子跟流水似的從海外進來,因此前兩年由永泰的總掌櫃打頭,各地大商賈們推舉他家建了個銀莊。現在各地行商,再不必帶著大額金銀出行了,就拿著這個——”


  她說著,晃了晃手中的殘片,道:“譬如我在順天的永泰號裏,存十兩銀子,就能拿到一張這種銀票用以證明,然後就可以到各處通兌。無論是應天、大同還是杭州這邊,隻要看到永泰號的鋪麵,拿出銀票就能拿到錢。”


  差役們也點頭道:“是,方便得很,如今江南官場和民間有大額銀錢來往的,都用這個了。北方天子腳下,可能還少見些。”


  永泰號。海外貿易發家。


  朱聿恒不動聲色地瞥了阿南一眼。


  “是呀,永泰號信譽很好的。”阿南卻漫不經心,並未察覺到他的探究,見沒其他要緊東西了,她便起身道,“如今最要緊的,是把婁萬找到,看看這場火、這些銀票,到底是怎麽回事!”


  出了巷口,和囡囡家同租一院的鄰居都遭了災,隻能躺在街邊屋簷下過夜。有的抱著自己搶出來的僅剩的一點東西滿臉倉皇茫然,有的抱頭痛哭,一時場麵慘不忍睹。


  囡囡正在鄰居婆子家,被一個不停抹淚的中年婦人抱著坐在門口。看見阿南過來,囡囡低低叫了聲“姨姨”,婦人忙抱著她起身,向阿南和朱聿恒低了低頭。


  婆子介紹說:“這是囡囡她二舅媽。她二舅借傘去了,待會兒就把囡囡抱回去。”


  阿南見婦人看來頗為敦厚,便向她點了點頭,問囡囡:“你去過二舅媽家嗎?”


  囡囡點點頭,她一夜哭叫驚嚇,神情有些恍惚:“我常去的,以前阿娘說我還小,出去撐船都不帶我,二舅媽就會接我過去,和表哥們一起玩……”


  聽她這樣說,阿南點了點頭,看著囡囡的神情欣慰又黯然。


  “可是,我、我娘呢……姨姨,我娘呢?”她扁了扁嘴,已哭得紅腫的眼中,又湧滿了淚水。


  二舅媽拍著囡囡的背,泣不成聲。


  勉強定了定心神,阿南問:“囡囡,你爹昨晚去哪兒了?”


  “我……我不知道。”囡囡哭著說,過了一會兒又搖頭,“我知道、我知道,阿爹肯定是去賭錢了。阿爹回家的時候拿了很多很多錢!”


  阿南知道她指的錢,就是那疊銀票了,便問:“那你爹拿了錢回來,怎麽又不在家了呢?”


  囡囡抽泣著,努力回想:“阿爹下午出去了,一直沒回來,阿娘和我一起睡著了。後來我爹回來拍門,我就被吵醒了……阿娘去開門,問阿爹,怎麽這麽晚才回來。阿爹沒說話,也沒進門,把東西塞給阿娘,就走了……”


  阿南皺起眉頭,又問:“然後呢?”


  “然後,阿娘拿著東西說這是什麽呀,她點了燈一看,嚇得叫了一聲,說這麽多錢!我就問阿娘,這是紙,不是銅錢啊,阿娘卻讓我趕緊睡,我就閉上眼睛朝裏麵睡了,聽到阿娘還說,怎麽都打濕了呀……”


  一個賭鬼,半夜忽然不聲不響給老婆帶來一卷打濕的銀票,這事情,簡直詭異。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情知這疊銀票肯定有問題,隻是囡囡是個小孩子,又在睡夢之中,許多細節也無從得知了。


  聽得囡囡又說:“然後,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阿娘忽然把我從床上抱起來,要往外跑。我睜開眼睛一看,家裏著火了,我家的床,還有桌子凳子,還有灶台邊的柴火,全都燒起來了……阿娘帶著我要跑出去,可是門也燒起來了,阿娘拉不開門閂,抱著我使勁撞門,可怎麽撞都撞不開……阿娘就把我放進了水缸,她趴在水缸上,叫我別出來……”


  說到這裏,囡囡又哇哇大哭起來,那地獄般的情形,讓阿南都不忍心再聽下去。


  婦人抱著囡囡,懇求地看著阿南流淚。


  阿南便也不再問了,歎了口氣,替囡囡把眼淚擦掉,回頭見二舅拿著把傘回來了。


  他們把囡囡抱在懷中,沿著街巷往回走。傘不夠大,又略略前傾護著孩子,兩人的肩膀和後背都濕了一塊。


  朱聿恒吩咐韋杭之,叫人跟去二舅家看看,是否要補貼些錢物。打起了傘,他對阿南說:“走吧。”


  阿南朝他挑挑眉:“真看不出來,你也懂民間疾苦?之前不是還把我鄰居都趕走了嗎?”


  “那不一樣。”他低低說著,手中的小燈照亮了朦朧的雨夜,示意她與自己一起回去。


  她看見朱聿恒的左肩,也濕了一片。


  兩人並肩走出小巷時,阿南把傘往他那邊推了推,下意識的,身子也朝他更靠近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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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年紀大了,寫這樣的劇情幾度流眼淚……


  啥時候我才能做一個心硬如鐵置身事外冷靜淡定從容睿智的作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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