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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夜(1)

  門鎖和鐵鏈被嘩啦啦取下,門吱呀一聲推開。


  瑟縮在牆角的囡囡心驚膽戰,抱著自己膝蓋的雙手死命收緊,因為恐懼而忍不住哭叫出來。


  進來的人提著一盞橘黃的風燈,見她嚇成這樣,忙幾步走來,提燈照亮了自己的臉:“囡囡不怕,是我呀,姨姨來帶你回家。”


  囡囡抬頭,依稀看見麵前人正是和自己一路從順天到杭州的阿南,又聽她說帶自己回家,頓時死死抱住阿南的雙腿,不肯放開。


  “不哭不哭,別怕,來,先吃顆糖。”阿南從袖中摸出一顆糖塞在她的口中,“你說過的,吃了糖就不哭了。”


  囡囡含著甜甜的糖,點了點頭止住嚎啕的哭聲,但眼淚還是一直在掉落。


  阿南俯下身,想將她抱起,然而囡囡已經七八歲,雖然小胳膊小腿的,但她一手持著燈籠,一手要抱她也是不易。


  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朱聿恒,俯身替她將囡囡抱了起來,問她:“去哪兒?”


  他挺拔偉岸,囡囡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如一片羽毛般輕飄,毫不費力。


  阿南直起身,提著燈籠說:“清河坊旁石榴巷,送囡囡回家。”


  他抱著囡囡跟在身後,而阿南提著燈籠,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麵。


  出了院門,來到前院,卓晏和胖子坐在已經熄了大半燈火的庭院中,一個在嗑瓜子,一個在踱步。


  看見他們出來,卓晏丟了手中瓜子蹦上來,正要開口說話,胖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不要輕舉妄動。


  卓晏卻不懂,殷勤地伸手,要從朱聿恒手中接人:“這小姑娘真可愛,我替您抱……”


  “不用,就讓他抱著吧。”阿南隨口說,“讓你們提督活動活動身子,畢竟以後也得學會伺候人了。”


  “提督……?”卓晏有點疑惑,但再一想朱聿恒倒也確實是聖上欽點的三大營提督,便又問,“什麽伺候人?”


  阿南伸手入懷,想從懷中掏出那張賣身契,讓他們開開眼,看看賣身契的落款上,那端正清晰的三個字——宋言紀。


  但是,她立即就接到了朱聿恒那要殺人的眼神。


  對哦,人家堂堂神機營提督,怎麽能在下屬麵前丟臉。


  阿南吐吐舌頭,笑著又把手縮了回來,說:“沒什麽沒什麽,我是說,你們提督以後和我一起住,估計沒人伺候了。”


  卓晏下巴都快掉了:“可、可提督日理萬機……怎麽能跟你住在一起?”


  胖子更是崩潰,喉口格格作響,就是擠不出任何字來。


  阿南轉頭看向朱聿恒,而他置若罔聞,隻平靜道:“這是你們的事,去辦妥就行。”


  卓晏和胖子麵麵相覷,片刻後,胖子臉有些扭曲地問:“那……那提督大人,您什麽時候回京?”


  朱聿恒略一沉吟,說:“必要的時候。現在,我得與她一起。”


  最後這“與她一起”四字,簡直是從牙縫間拚命擠出來的,又狠又快。


  卓晏和胖子又不免顫抖了一下,感覺後背都是冷汗。


  怎麽辦?天下是不是快要完了,皇太孫是不是被這女人挾持了,這不是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連媧皇都難救了?

  神采飛揚的阿南,完全不在乎他們的神情,畢竟能贏得神機營提督賣身給自己,她覺得已經到達人生巔峰。


  她愉快地伸手一拍朱聿恒的背,說:“走吧,送囡囡回家。”


  星空之下,暗夜之中,杭州的長街寂寂無人。阿南提著風燈,朱聿恒抱著囡囡,兩人一路向清河坊行去。


  他在身後,腳步很輕。而她手中燈籠的光芒,橘黃溫暖,一直照亮麵前的路。


  囡囡一家人生活窘迫,租了個破落院子裏的一間屋子,屋子是個角落廂房,陰暗潮濕。


  萍娘等了一夜又哭了一夜,眼睛已經腫得像個桃子,看見女兒回來,拉著囡囡跪下就給阿南叩頭謝恩,被阿南扶起後又張羅著讓他們吃點東西再走。


  賭了半夜,阿南也是真餓了,就沒推辭。


  萍娘麻利地生了火,先煮了些蕎麥麵條,又敲開隔壁門借了兩個雞蛋,蓋在麵條上。


  阿南和囡囡一起捧著熱騰騰的麵,歡快地吃開了。


  朱聿恒看看那碗黃黃黑黑的蕎麥麵條,再看看上麵那個寡淡的水煮荷包蛋,把臉轉向了門外。


  萍娘頗有些尷尬,陪著笑說:“這……要不我再去借點油鹽……”


  阿南沒回答她,把筷尾在桌上點了點,看向朱聿恒:“過來。”


  她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朱聿恒看著她眼中那一點銳利的光,遲疑了片刻,終於慢慢走了過來。


  “坐下,給我吃麵。”阿南的聲音還是低低的,但語氣短促而凝重,不容置疑,“一根都不許剩。”


  萍娘忙說:“妹子,別勉強小兄弟了,我、我再……”


  “阿姐你別管,這是我們的事。”阿南拍拍懷中那張賣身契,盯著朱聿恒,“願賭服輸,你自己親手簽下的字據,還字跡未幹呢,這麽快,就不聽話了?”


  他抿唇遲疑了片刻,終於抄起桌上的筷子,夾起麵條,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缺油少鹽的麵條,他幾乎沒怎麽嚼就吞下了,那姿態居然也很文雅,沒發出一點聲音,一看就是從小注意保持良好儀態的,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囡囡在旁邊偷看著他,怯怯地說:“哥哥,雞蛋也很好吃哦。”


  “雞蛋不給他吃。”阿南抄起筷子到朱聿恒碗裏,把荷包蛋夾到了囡囡的碗中,說,“給你吃,你正長身體呢。”


  朱聿恒瞪了她一眼,阿南毫不示弱,一抬下巴:“湯。”


  他咬牙埋下頭,忍辱負重,一口一口喝幹了碗中湯。


  正在此時,虛掩的門被推開,一個幹瘦的男人探頭進來,一看屋內有生人在,頓時愣住了。


  萍娘一把摟住囡囡,憤恨地看著男人:“你……你還有臉回來!你再敢動一下囡囡,我就……我就和你拚命!”


  那男人點頭哈腰進來,臉上又是尷尬又是痛悔:“阿萍,我那不也是沒辦法麽?不簽那賣身契,他們就要砍我一雙手啊!”


  囡囡緊緊抱著母親,怯怯看著自己父親。而萍娘死死抱著女兒,狠狠瞪著他。


  阿南正想著是不是幫萍娘把這人打出去,和他恩斷義絕時,那男人已經趕上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萍娘的麵前,將她和女兒一起緊緊抱在懷裏,痛哭流涕道:“阿萍,我錯了!我不該想著風頭好贏幾把大的,以後讓你們娘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該死,我不是人!”


  他說著,騰出一隻手,連連抽自己嘴巴,啪啪有聲。


  囡囡嚇壞了,趕緊拉住他的手,大哭起來。


  萍娘把囡囡的臉埋在自己懷裏,別過頭去不看他:“婁萬,我天亮就帶囡囡回娘家去,以後你自己過日子吧!”


  婁萬死死揪著她的衣服,急道:“阿萍,你說什麽胡話?囡囡這不是回來了嗎?我這次真被嚇到了,以後再也不賭了!再賭……再賭我就拿菜刀把自己手給剁了!”


  萍娘捂住臉,偏過頭去,竭力壓抑自己的嗚咽。


  婁萬說著說著,眼淚也下來了:“我真的改了,阿萍……我們一起撐船運貨,我下苦力賺錢,把囡囡養大,把屋子贖回來,我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見父親痛哭流涕,囡囡趕緊從萍娘的懷中伸出手,用小手幫他擦眼淚:“爹,囡囡守船艙做飯,讓阿爹阿娘累了就有飯吃,能安心在船艙裏睡覺。”


  男人連連點頭,又抓著萍娘的手,哀求地看著她。


  “娘,以後阿爹不去賭錢了,我們就能回家了,種絲瓜,養小雞,每天都有雞蛋吃,不用向別人家借了……”囡囡挽住爹娘的手,把他們連在一起,天真道,“以後我還要有小弟弟小妹妹,我要做大姐,把他們照顧得白白胖胖的……”


  “好,阿爹阿娘去賺錢,給囡囡買糖吃,以後還要風風光光給囡囡備一百擔嫁妝!”


  “還一百擔,能有十擔八擔就不容易了……”萍娘終於開了口,聲音哽咽。


  見她終於搭腔,男人把她的手攥得更緊了,拉著她道:“阿萍,我剛都聽說了,這位姑娘就是在賭坊贏了鬼八叉,把囡囡贖回來的女英雄吧?來,我們一家給恩人磕頭!”


  阿南差點被女英雄逗笑了,趕緊起身扶他們,說:“不必不必。倒是囡囡爹,久賭無贏家,你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的,以後別搞那種走邪路的活計了。”


  “是是,我知道了。”男人連連點頭應著,又堆起諂媚的笑問阿南,“姑娘,聽說杭州城誰也賭不過鬼八叉,您怎麽這麽厲害啊?”


  “賭坊都做手腳的,你這種不懂的去了就是被宰。”


  “是是,我再去我就是王八蛋!”男人說著,又要抽自己嘴巴子,被萍娘拉住了,才討好地朝大家陪笑。


  眼看著一家人重新團圓,阿南也不自覺露出笑容來。


  可回頭一看,身後的朱聿恒卻還是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仿佛一點都沒被這重歸於好的一家感染到。


  “怎麽了,浪子回頭不好嗎?”告別了這一家人後,阿南帶著朱聿恒走出巷子,問他。


  朱聿恒表情冷漠:“我沒見過哪個賭棍,能戒掉賭癮的。”


  “我說宋提督,你年紀輕輕的,凡事多向好處看看行不行?”


  朱聿恒垂下眼睫,抬手舉高了手中燈籠:“走吧。”


  暖融融的燈光下,街道兩旁的蟲鳴聲中,他們一前一後走在靜謐的夜中。


  “對了,我以後怎麽稱呼你啊?”落後半步的阿南,嗓音在橘色燈光中也不再那麽低沉,輕快地開了口,“我不能在外麵叫你宋提督吧?要不然叫你阿宋怎麽樣?阿紀呢?”


  朱聿恒皺起了眉,這些會讓別人聯想到宋言紀的名字,他顯然覺得不怎麽樣。


  “你可以叫我阿琰。”他垂眼看著手中暖橘色的燈籠,低低道。


  “阿言?”阿南笑嘻嘻道:“這名字不錯,和你這一臉嚴肅的樣子,真是很配。”


  朱聿恒冷冷哼了一聲,沒再搭話。


  帶著朱聿恒回到大雜院,阿南推開了她臨時租賃的那間房。


  屋子倒有兩個小隔間,可陳設簡陋。連通院子的外間更是連張床都沒有,隻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


  “我住裏麵,你住外邊。”折騰了大半夜,阿南是真困了,指指地上就往裏麵走。


  朱聿恒環視著空落落的外間,問:“我睡哪兒?”


  阿南抬腳踩踩青磚地:“一個大男人怎麽不能過夜?自己打個地鋪。”


  朱聿恒倒是很想問她,地鋪的“鋪”在哪裏,而她已經捂著嘴打了個哈欠,又說:“給我燒點熱水,我要洗澡。”


  放在窗台上的油燈,微晃的光給朱聿恒頎長挺拔的身軀蒙上了一層恍惚:“你要我……燒洗澡水?”


  “怎麽了?說好的一年內為奴為婢供我驅馳,燒個洗澡水不是分內事?”她回身在屋內唯一一把椅上坐下,隨手拉開旁邊抽屜,取出一柄小鉗子彎著幾個怪模怪樣的圓環,口中催促:“快點,我困死了。”


  朱聿恒抿緊下唇,攏在衣袖下的手掌收緊成了拳,死死盯著她。


  而她恍若未覺,蜷縮在椅中徑自彎折手中環扣,坐姿慵懶得跟午後曬太陽的貓似的,但手的動作卻非常迅捷,幾個不規則的圓環和三角被她迅速連接在一起,大圈套小圈,勾連縱橫,牽扯不斷。


  她眯起眼端詳幾個圈環片刻,才抬頭看向他,詫異地問:“怎麽還不去?”


  他鬆開緊握成拳的手,盡量壓抑情緒:“不會。”


  “你會的。”阿南翹起二郎腿,悠閑自在地給她那串怪模怪樣的圓環上繼續添加零件,“畢竟,一個合格的仆役怎能不會燒洗澡水呢?”


  甚至,以後還有洗腳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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