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迷津度(3)
六月初七,皇太孫朱聿恒親率工部一應官吏,到達開封。
山道已被流動的泥石堵塞,道旁大樹橫折倒地,官道全都被黃泥湯水淹沒。
馬蹄打滑,騎馬坐車都已經不可能。朱聿恒率眾棄車下馬,趟著及膝的泥水一路跋涉。
臨時被抓進欽差開封隊伍的卓晏,從小就是嬌生慣養的紈絝子弟,平時洗腳都要加艾葉菊花。此時他在泥水裏趟著,連鞋子都掉了,腳被泥漿中的碎石劃破,深一腳淺一腳流了不少血,簡直想直接趴在泥漿裏裝暈,等著別人把他抬出去了。
可看看前麵皇太孫殿下偉岸的背影,他也隻能抹一把臉上的泥漿,委屈萬分地艱難挪動,一邊在心裏把那個點他來開封的人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發誓要是自己知道了對方是誰,保準打得他滿臉開花找不著北!
一群人渾身裹著泥漿,艱難來到府衙,開封知府卻並未迎接京中來使。他在黃河大堤上親臨指揮,已經有五六日未曾回衙門了。
全城安危,係於大堤。朱聿恒草草換掉了滿是淤泥的華裳,穿了套便於活動的素淨衣服,立即帶著一幹官吏去了河堤旁。
開封知府年逾花甲,形銷骨立,正在督導士卒勞工們加固堤壩。朱聿恒與一幹工部官吏在路途中便已將曆年的河道圖研究透徹,此時對照著實地山河走勢,圈定了最為重要的幾處位置,設定了三重堤壩減緩水勢,力求保住開封。
見京中來的高官們都身涉險地,原本麻木坐在屋頂的百姓們也紛紛從高處下來,聽從指揮裝沙袋扛石頭。人手多了後,眾誌成城,暴雨雖大,但堤壩被加固了一層又一層,洪水的衝擊看來已無法再令其動搖半分。
站在朱聿恒身旁的開封知府探頭看著下麵浪濤,喜道:“這下可好了,開封算是守住了!”
一群人正在歡欣鼓舞,誰料耳邊忽聽得轟隆之聲作響,如同雷霆驟炸在耳畔。
所有人都下意識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黃河九曲十八彎,他們隻看見在模糊的雨簾之中,前方有極長的一片堤岸綿延坍塌,激起鋪天蓋地的水波,如同遠古巨獸,向著他們直撲而來。
巨浪滔天,聲勢浩大,腳下河堤一陣劇震。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便個個摔趴在泥水之中。
朱聿恒一把卡住旁邊的棚柱,穩住了身形。但他身旁正在探頭查看水勢的開封知府,此時身體一歪,腳底打滑,眼看就要從大堤上滑下去。
朱聿恒反應極快,在旁人還沒來得及驚呼之時,一伸手就將開封知府的手臂抓住,想要將他拉上來。
但,就在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撲來的黃濁狂潮已經奔至,整座堤壩瞬間被衝潰坍塌,在狂呼聲中,所有人落入水中。
混濁的泥水撲頭蓋臉向朱聿恒打來,眼前的世界瞬間黑暗。
風浪夾雜著木材、雜物、混亂的人群,在這一刻狂湧而至。
黃河大堤,終究還是失守了。
腦中隻來得及閃過這一絲念頭,耳畔轟然作響,朱聿恒已經被混濁的水淹沒。
他在水中憋著氣,一手揮開麵前的濁水,一邊抓緊開封知府的手,免得這個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發生不測。
激湍浪頭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艱難冒出頭,看見旁邊盡是洶湧相撞的浮木與雜物,被迅猛的浪頭攜著朝岸上狠狠撞擊,凶險無比。
幸好,他們就在堤壩之下,出了水麵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開麵前的浪頭,竭力先將已近昏迷的開封知府推上去。
然後,他扒住破損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從水中抽身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團漆黑淹沒。擊打在他身上的暴雨,呼嘯刮過耳邊的颶風,在這一刻驟然加劇。
一道劇烈的刺痛,直劃過他的右肋,然後迅速燒灼開來。
像有一把鈍刀敲斷他的肋骨,歇斯底裏的痛讓朱聿恒無法呼吸。
與兩月前身處三大殿的烈火一樣,他的身體僵冷,徹底失去了控製,直直地跌進了激流之中。
已經上了岸的眾人蜂擁而來,所有人驚惶狂呼。東宮副指揮使韋杭之帶著眾人飛撲下水,想要將殿下救起。
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狂湧的浪濤在崩塌的堤壩之上激蕩,黃濁的急流將一切卷走,徹底消失了朱聿恒的蹤跡。
“……在看什麽?”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聽到有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因為他神誌恍惚,耳朵隱隱轟鳴,外界的聲音也仿佛水波一樣流動,似幻如真。
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著他的手指,輕輕緩緩地一根一根撫摸過,回答說:“你來看看這雙手嘛,這骨骼,這韌度,這柔軟性……”
是個女子的聲音。她的嗓音並不如撫摸他手掌的動作那麽輕柔,略顯低喑,在此時朱聿恒剛剛複蘇過來的聽覺中,仿佛午夜夢回時的耳語,讓他有一種脫離噩夢的恍惚虛浮感。
這聲音,他認得。
阿南。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又為什麽,會握住他的手……?
腳步聲響起,旁邊那個說話的男人走近了一點,嗤笑道:“不就是一雙手嘛!讓我看看你拚死撈起來的人是何方神聖?”
“對哦,我還沒看過他的臉!手這麽好看,臉應該也不差吧?”阿南放開朱聿恒的雙手,伸手在他臉上抹了抹,但終究還是放棄了,說,“這滿臉淤泥,又披頭散發的,誰看得清他長什麽樣。”
“別看了,反正再好看也沒有公子好看。”那人催促她,“快走吧,之前在順天你就鬧得夠大了,這回再被人發現,麻煩可就大了。”
“我會怕麻煩嗎?”說是這樣說,但她終究還是放下了朱聿恒的手,戀戀不舍道,“好想把他帶走啊,這雙手能為我做很多事情的。”
“下次來開封再找吧。你在大火中複發的傷該靜養了。再說了,你現在是從順天逃出來的,就算你能帶他走,又哪有時間調、教新人?”
順天,大火……
朱聿恒的腦中,似乎被一根銳利的針猛然貫穿,讓他混沌的大腦,陡然清醒過來。
他聽到阿南懊惱道:“他不是開封人啊,他就是神機營算計我的那個混蛋。”
“什麽?那你還把他救上來!要按我這暴脾氣,就算他爬到岸上了,我也要一腳踹下去!”
“別啊,他要是死了,這世上還有這麽好的一雙手嗎?這雙手很好用的……”
她沒再說下去,隻緊握著他的手。她掌心的觸感,讓朱聿恒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在困樓的黑暗之中,她貼著他的手背,指引著他將那楔釘榫慢慢起出的那一刻。
現在模模糊糊中回憶起來,那時她的聲音與覆著他的手,其實都是在算計自己。隻是那時的黑暗,讓這一切顯得曖昧起來,以至於現在想來,一切恍然如夢。
但也隻是一瞬,她最終還是放下他的手,站起了身。
朱聿恒竭力睜開眼睛。模糊昏黃的視野中,他依稀能看到她彎腰洗手的身影。
粼粼波光從她的臉頰後逆照過來,閃閃爍爍之中,她的身形被暈成模糊一片,無從看清。
他隻見她的身影漸漸遠去,未曾回頭一顧。
隻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到那男人的聲音漸遠:“你現在手廢了,別像以前那樣逞強了,要再出點什麽事,我怎麽和公子交待?”
而阿南的嘟囔,如幻音般傳來:“救都救了,你就別囉嗦啦……而且這次黃河堤壩坍塌,也有我的責任……”
這最後的話,讓他神誌猛然恢複,陡然睜大了眼睛。
順天大火,黃河崩塌,她都在其中。
她究竟做了什麽,她背後的公子,又是誰?
身體依舊無法動彈。天色昏暗下來,後背是灘塗滲上來的冰冷,在入夜之後透出寒意。
天河疏淡,頭頂是旋轉的繁星。
他艱難喘息著,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燈火隨著河岸迤邐而來,無數人打著火把,焦急驚惶地順著泥濘的河岸奔跑尋來。
白天昏黃混濁的河水,此時倒映著火光,一時河岸上下火光通明。
他全身泥漿,是一直隨他左右不離的韋杭之最先認出了他,急撲下灘塗,趟過泥漿,來到被放置在稍高處的他,跪伏在身旁查看他的情況。
朱聿恒勉強動了動手指,但不知道是因為意識模糊,還是因為胸肋間的疼痛壓過了一切,他張開的唇隻是輕微地顫抖了幾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見他呼吸微弱,韋杭之不敢動他,隻示意身後人將準備好的縛輦抬過來,把他小心翼翼抱到上麵。
周圍的人都緊張惶恐,一聲都不敢出。唯有泛濫的黃河,水流湍急,鳴聲如雷,震得所有人胸腔中的心跳急劇,幾乎透不過氣。
朱聿恒被抬下河岸,一群人圍上來,卻又個個不敢碰觸,隻敢連聲詢問殿下感覺如何。
他微張雙唇,從喉口擠出幾個字:“河堤……如何了?”
眾人麵露遲疑,卻又不敢不答。隨行的工部侍郎艱難開口道:“河堤……原本是守住了,可當時突發地動,堤岸崩塌數十裏,激起洪水倒灌,以至於……加固的河堤徹底坍塌,開封……已遭患了!”
“是我落水時……那巨響和劇浪嗎?”朱聿恒低低問。
“是。”
暴雨初歇,夏日的夜空,長庚星熠熠獨明。
開封城的慟哭與哀號聲,遠遠近近傳來,籠罩了這座被衝垮殆半的古城。
那一刻朱聿恒望著頭頂孤星,絕望地攥緊了自己抓不住任何東西的,空空的雙手。
這一切,到底是天命,還是定數?
為什麽他們明明已經守住了大堤,守住了這一城百姓的生命福祉之時,偏偏會有那一場地動,讓所有人的努力化為泡影?
和上次一樣,朱聿恒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
開封所有名醫被召集前來,望聞問切、診脈觀舌之後,卻誰也查不出皇太孫殿下忽然脫力落水的原因。最終的結論是風雨大作,皇太孫連日勞累奔波,又在救助開封知府時出手太過迅猛,以至於經脈驟然拉扯受到損傷,導致暈厥。
大夫們給他開的,依然不過是幾劑安神補養的湯劑。
時近午夜,朱聿恒身上的疼痛漸減,便屏退了所有人,強撐著坐起來,扯開自己的衣服,查看之前劇痛的右肋。
他心中隱約的猜測成真了。
自章門穴而起,帶脈、五樞、維道一路凝成血色紅線,繞過他的腰腹,猙獰駭人。
一縱一橫,兩條猩紅血線,一條四月初出現,一條六月初出現,如毒蛇捆縛他的周身,一般無二,觸目驚心。
魏延齡說的是真的。他的奇經八脈,將會每隔兩個月,損毀一條。所以他剩下的時間,隻有十二個月了。
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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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阿南你為什麽搞地震害死這麽多人?
阿南:啊這……雖然我很nb但也沒這麽nb,地震是真的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