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神機(5)
他被她指引著,將手按在了牆壁之上,覺得自己的手握住了細長的一枚精鋼打製的長釘,有些滑溜,不太好使力。
但他自小習武,臂力非同小可,握住她給自己的鋼釵後,用力向外拔了幾下。木質的楔釘已經被釵子旋牢,隨著他向外拔出的力量,緩緩被起了出來。
木板擠壓得很緊,楔釘起出的速度很慢。
這麽厚的牆壁,外麵還砌著厚實磚塊,包著厚鐵皮,她真的以為,能從這麽小的一根木條之上擊垮?
他不以為然,便幹脆聽從她的指揮,在她的掌握之中收緊三指,依照她施力的方法,左右輕微扳動,尋找著受擠壓最小的角度。
他並不知道她所謂的手感是什麽,但在輕微扳動的過程中,在一個刁鑽的傾斜角度,他敏銳地察覺到了略微的卡滯。
於是,他停下了手,維持著那個角度,問她:“找到了,接下來怎麽做?”
她頓了頓,問:“你確定?”
“對。”他聲音很輕,卻不容置疑。
阿南選擇了相信他,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往外斜抽那枚榫釘。
輕微的哢哢聲中,兩堵牆壁越靠越近,靠在一起的她和他也被迫地貼近了距離。
兩個人靠得如此之近,就像他將她圈在臂彎中一樣,而黑暗更加重了這種曖昧的情愫。
她的手緊握在他的手上,掌心貼著他的手背,而他的胸也自然地貼上了她的背。
看不見卻摸得著的身體,用力的姿勢讓他身體略微顫抖,和低沉的呼吸一起緊貼著她,而她靠著他的身體也不自覺地繃緊,讓兩人都在黑暗中不自覺地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她鬆開了他的手,有些別扭地轉開了頭,避開他的呼吸。
而他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在幾乎已經沒法騰挪的空間裏,還是竭力地將身體往後傾了傾,避免與她肌膚相親。
她貼在牆上,唇角不由自主挑了挑,心想,真難得,這沒良心的混蛋居然還是個君子。
輕微地“哢”一聲,楔釘徹底取出,榫卯立即鬆動。還不待兩塊木頭咬合,阿南摸到相接處用力一拍一轉,木頭立即鬆動。
她抓住鬆動的那根木頭,抬腳狠狠蹬去,咣咣好幾聲,終於將第一根三四寸厚的方形木條卸了下來。
還沒等他意識到她在做什麽,她已經如法炮製,拆掉了另外幾根木頭。第一根鬆動之後,擠壓的力量消失,拆卸另外幾根木頭輕而易舉。至於磚塊就更容易卸掉,隻需要她以釵尾撬掉中間粘合的灰漿,便可以一塊塊分開取出了。
而外麵的鐵皮,因為裏麵木頭和青磚已經十分厚實,與她剛剛測算過的一樣,鐵皮並不算太厚。
困樓已經收縮得隻剩兩尺寬,他貼在牆上,雖然黑暗中看不清,但聽著木頭落地的聲音,他立即了然:“你在拆牆壁?”
“對,趕緊幫忙多拆幾條吧。”她舉起臂環,對準後麵的鐵皮,將棱形箭頭發射出去,“畢竟你出去需要更大一些的洞。”
奪奪奪三聲,鐵皮上出現了呈三角分布的三個小洞。她一扯臂環,將箭頭收回來,然後再次發射。
借著小洞中透出來的光,他看見她繞著三個中心點,在鐵皮上打出了三個品字形均勻分布的三角形,一共九個點。
牆壁並未停下,在輕微的哢哢聲中,牆壁越貼越近。
阿南卻彷如毫無察覺,抬手又在鐵皮上給打出的三角加了幾個洞。
他貼在牆上,皺眉嘲諷道:“這鐵皮這麽厚,你打出這些小洞不過米粒大,難道我們要化成風吹出去?”
“化什麽風,這是生鐵,硬,但也脆,這是我們逃生的機會。”阿南說著,帶他將拆卸下來的厚實木條撿起來,卡在了中間。
木條的一段,抵在鐵皮上,正好對準被她打出來的三簇小洞中心;另一端則壓在後麵逼上來的牆壁上。
在輕微的哢哢聲中,牆壁越貼越近,粗大的木頭被抵在中間,壓得吱吱作響。
他這才驚覺,問:“你是要用困樓自身的力量,破開外麵的生鐵?”
“猜對了。”阿南笑道。
話音未落,隻聽到噗哧幾聲,木頭已經在牆壁的巨大壓力下,從鐵皮間穿了過去,沿著她打出的小洞,三根木頭都將鐵皮掀出了一大塊。
壓過來的牆壁已經越來越近,空間隻剩兩三尺見方,他們兩人完全緊靠在一起,甚至連轉身都已經很難。
三個被木條頂出的洞,絕對不足以讓他們出去。他借著剛打出來的空隙間透進來的細微光線,看向被木頭以品字形圍著的中間那塊桶口大小的地方。
果然,阿南讓他用力將三根木頭扳轉,聚攏斜卡在中間連接的地方。然後抬頭看他,說:“來,踹一腳。”
透進來的光線太稀薄,一條條刺在黑暗中細如銀針。他看不見她的模樣和表情,但卻分明地看見了她眼中一抹亮光。
他悚然而驚,沒有按照她的吩咐,反而抬手抓向了她的肩膀,要將她控製住。
可她機變極快,反手搭住他的手,借力整個人騰起,向三根木頭的相接處雙腳踹去。
沉悶的一聲響,厚實的木頭撬開了中間的鐵皮,牆上豁然開了個大洞,光從桶口大的破口出驟然射進來。
朱聿恒沒想到,她這一腳居然真的能在牆上破開大洞,一時倒怔了怔。
而阿南當機立斷,雙腳先邁了出去,然後撐著腰,整個身體以拱橋狀小心地避過尖利的鐵皮斷口,眼看就要鑽出去。
他猛然抬手抓向她,但剛抓住她的衣服,她就立即抬手一拉衣帶,鬆脫外麵那件暫時披上的髒汙布甲,整個人就像褪去了蟬衣的一隻蟬,輕輕巧巧就借勢滑到了困樓外。
原來她先過雙腳而不是先過上半身,就是因為要防著他。
隻是她沒注意到,被她拆下來塞在布甲中的那隻蜻蜓,也在布甲脫掉時隨之滑落了出來,輕微無聲地落在他的腳邊。
他站在已經擠得無法轉身的困樓內,提著布甲,盯著這隻蜻蜓,一時忘了自己該說什麽。
而她戲謔輕快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嘖嘖嘖,剛剛還同舟共濟呢,一破陣你就翻臉啦?”
他將那件布甲摜在腳下,厲聲道:“站住,不許走!”
“才不呢,我最討厭憋悶的地方了。”阿南輕笑的聲音從外麵傳來,手還故意在那個洞口招了招。
裏麵傳來的呼吸聲越顯沉重,顯然他也知道自己要眼睜睜看著她跑掉了。
“你也趕快把洞口再弄一弄吧,不然你這麽高大,恐怕擠不出這個洞。”阿南愉快的聲音再次從外麵傳來,“對了,最後問一下,你衣服熏的什麽香?挺好聞的。”
他停頓了片刻,終於像個被登徒子調戲的大姑娘一樣,氣急敗壞地大吼:“放肆!”
那崩潰的模樣讓阿南笑了出來,不過立刻就停止了。外麵居然有神機營將士在,察覺到了有人破壁而出的聲音,立即奔來查看。
大機括中最不缺的就是藏人的空間,阿南選擇突破口的時候,早已確定好了位置,所以她立即縮到了梁柱和橫梁之間,藏身在了死角內。
剛剛躲好,她就看見之前那個身材瘦削的男人惶急地帶人進去啟動機關,複原密室。
隨即,身負重傷的諸葛嘉也強撐殘軀,被人攙扶著來到了這邊,看著破了個大洞的困樓,氣得一邊咳嗽一邊吐血。
阿南冷眼旁觀,心中思量著,一向下手狠辣的諸葛嘉,之前沒有動用碗口銃直接把自己連房子轟成渣,現在又把困樓調得如此緩慢,似乎目的隻是想捉她,確實沒有下殺手的意思。
是在忌憚自己,還是在忌憚……
她看著從大開的困樓中走出來的那個男人,通明的燈火蒙在他身上,那背影清瘦頎長,又自帶威儀。
這男人……
阿南快氣炸了。看來,他被自己拖進來的時候,早就有了預謀,其實是想和自己在困境下,套話來著。
一想到被他們炸掉的小院,阿南頓時惡向膽邊生。
她一般有仇直接就報了,絕不願意背負隔夜仇的,免得日後貽患無窮。但,如今時間有點緊急,而且——
也不知道是那悶熱的黑暗中,他身上清冷暗澀的香讓她覺得舒適呢,還是因為她壓在他身上時,心中湧起的異樣感覺……
害得她又努力想了想自己的心上人,才鎮住了心猿意馬。
“小沒良心的,再放你一馬吧。免得給公子惹來麻煩。”
天色漸亮,她也懶得調戲神機營這群可憐人,偷偷摸到了馬廄。
先拉了匹自己看得最順眼的馬,再揮手用流光在梁柱上一劃一切,便飛身上馬,當著那些正早起操練的士卒們,橫掠過大校場,衝出了營門。
士卒們麵麵相覷,還在疑惑為什麽營裏會衝出個騎馬的女人,後麵將官已追了出來,命令立即堵截她。
可惜神機營日常訓練時,雖然拿著火銃,但隻用作操練,不填藥不裝彈。等一群士兵匆匆忙忙去領了火、藥填裝好火銃,那匹馬早已跑出了火銃的射程。
而跑到馬廄牽馬準備追趕的人,剛一拉扯馬韁,欄杆牽動了被阿南動過手腳的梁柱,棚頂全部塌了下來。
上百匹馬驚慌失措,跟炸了馬蜂窩似的,在營內橫衝直撞,真正是人仰馬翻,兵荒馬亂。
唯有始作俑者,正愉快地騎著馬,一路朝南而去。
前方朝霞鮮豔,一輪紅日正從雲海中噴薄而出,遠山近水全被鍍上一層燦爛金光,整個世界熠熠生輝。
阿南縱馬從溪澗躍過,清涼的水濺濕了她的裙角。半夜顛沛,又在密室中困了這麽久,她又渴又累,跳下馬甩掉那雙沉重的馬靴,脫掉襪子,光腳踩在了溪水中。
她俯身捧起水洗去臉上手上殘餘的血汙痕跡,仰頭看藍天白雲。朝陽照在林木之上,初夏的花草星星點點,交織在一起混合出一種令人無比愉悅的香氣。
美好鮮亮的世界,讓她忽然又想起了他身上的氣息。
黑暗中,氤氳而溫柔,清冷而靜謐,像靜夜一樣籠罩著她,卻又無從捉摸。
不知不覺,阿南的唇角就微揚了起來。
她想,下次要是再遇見他,一定要好好看看他到底長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