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傾城一笑(2)
我從靴子裏拔出匕首,對著左手狠狠一劃,血流成線,嘀嘀嗒嗒地滴落在水袋內。直到感覺有小半袋子,我才將左手握著拳,閉了閉眼道:“交給都鐸王飲下,聖阿赫拉的血可以解煞氣。”
侍衛異常感恩地朝我叩了頭。
我不再看侍衛,策馬狂奔出關有如離弦之箭。
我曾一直困惑都鐸王身上究竟有什麽煞氣,更困惑於他為什麽看上去如此年輕,完全讓人覺察不出歲月的痕跡。我好奇過,也問過他緣由,但他不肯說,也許他隻是單純地擔心說出來我會怕他。直到抵達雲嶺城當晚,我起夜時遠遠窺見一切,才解開這個謎題。某種程度上講,他是一個中了高深巫術的吸血鬼,如果不吸血便會性情狂暴。所幸,他自製力非常強,從不吸人血,隻以新鮮鹿血替代。我並未驚動他,隻在事後試驗性地在他飲食裏加入了我的血液,效果不錯。因為不知道自己見了鳳景天後會做什麽樣的抉擇,我必須在出關前把這件事辦好。我不知道侍衛將血袋捧到他麵前時他會有什麽樣的心情,但我想為他做這麽一件事,哪怕隻是被簡單地理解為答謝。
“安兒——”
寒意料峭的原野,鳳景天的音容笑貌漸行漸近。我伏在馬背上,聽見他呼喚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歡喜,卻又理智地有所抵觸。
我勒緊韁繩,馬匹昂首嘶鳴一聲,原地踢踏數步,停在離鳳景天五丈遠的地方。
涼風習習,旌旗獵獵,諾大的原野,我橫眉挺身,緊緊地盯著白衣飄飄的鳳景天,仿佛從他眼睛裏看見了世界的倒影。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都鐸王發出的嘯聲,不禁回眸一笑,見他目光切切地站上關口上,一手握著盛血的水袋,一手扶著岩石壘砌而成的城牆,發絲飛舞,氣勢如虹。
“安兒,為什麽?”鳳景天探究的提問將我的注意力成功地從都鐸王身上拽了回來,他急切地想弄清這一切都是怎麽發生的。
我從他的神情裏看出諸多問號,皺眉反問道:“父親大人是怎麽死的?”
麵對我的質問是,他猛然間連人帶馬猛退一步,啞口無言。
“我用我自己的命換父親大人平安,可你沒有履行承諾。任何人都有底限。我想問問你,問問鳳朝所有人,我雲家哪裏對不起你們?娘親死了,姨娘死了,我要祭天生死不論,憑什麽連父親大人也要為鳳朝江山陪葬?”這一刻的我,將滿腔的憤怒與滿腹的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厲聲責問出來。“你說呀!憑什麽?”
“安兒,我……”鳳景天臉上閃過痛楚的神色。
“你給我閉嘴!”我盛怒地打斷他,聲音四下擴散,像得到了自然的回響,震蕩得悠遠無比。“對,你是愛我。你愛我,我身邊的每一個人就都得犧牲?你愛我,我就該無怨無悔慷慨赴死?你愛我,父親大人就該在牢獄裏被賜死?你憑什麽主宰我雲家人的生死,憑什麽?”
我知道我的話傷人,但這首先傷的是我自己。我的眼淚像止不住洪流般肆意流淌,模糊了視線,聲音到最後哽咽得連我自己都無以為繼。“沒錯,我愛你,鳳景天!可你為什麽沒保住我父親?你為什麽……”
隔著一閃身的距離,我守著無法再牽手的愛人,長時間累積的所有悲慟鋪天蓋地地朝我湧來,隻覺淚雨婆娑。
“我知道我失言了,我向你懺悔,但求你原諒我實在迫不得已。”鳳景天悔悟地朝我伸出手,十指纖長,衣袖翻飛,淡然美好。“我已經平定逆臣肅清朝政,祭天製度將一去不回,鳳朝後宮也已解散,你將是鳳朝唯一的女主人。安兒,你要相信我!忘記罪惡的昨天,回到我身邊。”
我努力抹開眼角的淚水,看著他深情不渝的樣子,心痛得像要滴血,卻抑製不住物極必反地大笑起來。“你知道嗎?從前是我太天真,如今是你太天真。在我選擇與你做敵人之前,我曾經無數次想象過假如你像現在這樣深情地出現在我麵前,我要怎麽麵對。我難過得想哭,也荒唐得想笑。可你知道嗎?我們回不去了。西襲的軍隊已經抵達了鳳朝西麵的漠城,那片土地將被鮮血染紅,而這裏……”
我頓住話語,看著他環顧四周後臉上忽然閃現的前所未有的慌張。一種悲愴的心情替代了我對他所有的埋怨。我伸手斜斜地指向東北山巒之巔。“鳳朝總以為有魔湖阻隔,北荒族就施展不開手腳。你們忘了,大自然是神奇的造物主。也許不到半個時辰,那上邊的堰塞湖就會崩潰決堤,雪水洪流將淹沒你我腳下這片廣闊的土地,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事物都將為雲家陪葬。這是聖阿赫拉的平衡法則,沒有人可以幸免,你也一樣。”
兩個侍衛臉色大變,慌忙勸阻鳳景天。“皇上,娘娘已經瘋了,您必須速速回營。”
鳳景天定了定神,臉上已無懼意,堅定地搖了搖頭。所有侍衛迅速朝他圍攏,似乎想動手將他劫回去。
我挺直背,立在馬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緩緩揚起嘴角,綻放出一朵魅人的微笑。
侍衛們焦急地大聲道:“皇上。”
鳳景天仍未有行動,隻沉下心望著我,欲語還休。良久,他揚起右手,下令道:“白營聽令,所有人迅速回營。”
然而他身旁的所有侍衛都未移動半分。
鳳景天見狀,再次下令:“反了嗎?想抗旨?立即回營。”
侍衛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一條路走到黑的我,終於不情不願地調轉馬頭,揚鞭而去。
緊接著,鳳景天打馬上前,伸出手臂準備攬住我座騎的韁繩。
“咻——”一支紅翎長箭破空而至,警告似地射進他一尺遠的地麵。都鐸王的神弓可不是吃素的!
我眨了眨眼睛,不帶情感地道:“我已巫道大成,除非我自願,否則這天下不會有任何人能強行帶走我。再者,就算讓你帶走我,我永遠這麽恨著你,你也不會有多好過。回去吧!”
他像沒聽進去我的話,蠻橫地扯住我座騎的韁繩,固執地道:“你怨我恨我都應當應份。可我不能讓自己的妻子流落在外……”
我閉了閉眼,隻一個念頭,他的手就像觸電般地撒了手。“我說過,除非我自願,否則沒有人能帶走我。”
“你——”他氣極語塞,良久下定決心道:“好!你恨我,我讓你恨。你想讓老百姓跟著陪葬,我不攔你,我豁出去留下個臭名昭著的名聲也沒什麽!”
說罷,他不等我反應,扭頭對遠去的侍衛們道:“白營侍衛傳朕旨意,即刻起,朕引疚退位。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位由鳳月天繼承。爾等切記。”
“皇上!”白營侍衛齊聲道,不肯再往回走一步。
鳳景天反手朝他們雲淡風清地揚了揚。“快走!”
白營侍衛們強行別過頭去,蹄聲漸遠。
鳳景天忽然輕快地笑道:“不管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我今天站在這裏,就站在你麵前,第一個為雲家陪葬。”
我靜默地看著鳳景天,像看著最初秀雲堂裏小耍心機的少年。
鳳景天伸出手,淩空做出一個扶摸著我整個臉的動作,愛意在他指尖無聲地流淌。然後,他指著我的耳際,道:“你選擇這樣極端的方式葬送我們的愛情,我不怪你。你還佩戴著我還給你的銀質耳環,足以說明你還是你。”
盡管時間無多,我仍無語。
“送你出城的時候,我站上城樓上不忍看你,但你對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落下。現在,我想對你說一說我的心裏話。能再見你是緣份天定,不管是天堂還是地獄,不管是生是死還是別離,我對你從未言棄。”他在敘述這些話時,顯得很平靜。
我聽完,內心積怨被更多的無奈所代替,張唇輕輕吐出兩個字:“晚了。”
話音一落,東北部傳來山崩地裂的聲響。
我幾乎聽到每一個人的心都在這巨大的力量下顫抖,幾乎可以想象雪水瘋狂傾瀉的情景,有如萬馬奔騰,連天空都為之傾斜,連大地都為之震撼。
“謝謝你讓我遇見你。”他完全沒有皺眉,完全沒有恐懼,隻是靜靜地盯著我的臉道:“落鳳關,這名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