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北荒都鐸(5)
她見了都鐸王,微微側身一禮,動作異常優雅。她行的是鳳朝禮儀,是代表鳳朝王後向外族王室成員平級問候的見麵禮。隻這麽一照麵,我便知道她是骨子裏極有氣節的女子。難怪她在北荒族這麽多年,都鐸王還如此禮遇。如果換了一個不講理的,完全可以拿她當人質威脅鳳朝,哪怕做不到真正的威脅,也能使鳳朝顏麵大損。
“鳳夫人有禮。”都鐸王朝她點了點頭算是回禮,扶住身著雪白裘皮大衣的我,道:“這是聖阿赫拉。”
都鐸王竟然沒有報我在鳳朝的名字!我有點小意外,心裏猶豫著該向她行什麽禮,如果按我與鳳景天的關係,她是我婆婆,自然要行大禮,如果按聖阿赫拉的身份,我與她隻需隨意致意即可。
這時,鳳夫人嘴角噙了抹笑意,朝我頷首,算是打了照麵。
我隻好回報了一個笑容,略略點頭。
毫無疑問,都鐸王與鳳夫人常有來往,他借口去馬車上取物什,也不管我會不會尷尬就走開了。
我未進小樓,隻在原地取下暖套,舉起左手,露出腕上的鐲子。
鳳夫人略微訝異地伸出了右手,腕上扣著一枚同樣的鐲子。她笑了一下,問:“你是景天的妻子?他好嗎?”
“他很好,但我不好,做了皇後祭了天九死一生逃出來,父親卻死在了牢獄裏。”
一瞬間,一抹悲愴之意出現在她臉上。
我平靜地道:“我真的以為他愛我。”
她問:“你愛他嗎?”
我慎重地道:“以前愛,現在也愛,但將來不會再愛。”
她顯得有些迷惑。
我又道:“我父親做了六年江南六郡巡撫,為鳳朝鞠躬盡粹;我娘親被朝政黨爭連累遭賊人刺殺;我姨娘為保我順利通過魔湖強行傳授我聖阿赫拉的力量,自戧而亡;我祭了天,雖然僥幸逃掉了,卻永遠不能以我曾經的姓氏與名字出現在鳳朝;最後,連父親也死了,死在鳳朝冰冷的牢獄裏。敢問夫人,我該怎麽對待鳳朝?”
即使她是都鐸王言談中極度睿智的女人,也在這一刻啞口無言。
我揚了揚左手腕的鐲子,道:“您有辦法打開它嗎?”
她沒有二話,上前兩步,纖長的手指在我手腕上撥弄了幾下,鐲子應聲彈開。我將鐲子遞給她道:“物歸原主。”
她沒有拒絕,隻道:“景天知道你活著嗎?”
我反問:“先皇知道您活著嗎?”
一句話,她便臉色有異,仿佛天氣由晴轉陰。
我忽然覺得自己問得過份了,轉而又道:“他長得很像您,尤其是眉毛與眼睛。”
果然,她眉眼一舒,緩和不少,輕柔地發問:“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張開左手,以便她看清神印,道:“我沒您這麽超然。鳳朝欠我雲家的一切都必須加倍還回來。”
她意識到我是認真的,不禁退了兩步才穩住。“孩子,你不能這麽做。”
“我知道您想見鳳景天,在我行動之前,我會請都鐸王遣人送您回鳳朝。已經過了二十年,除了少數那麽幾個人,已經沒有人知道鳳朝太後的秘密。這算是我與他決裂前,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說完這些,我朝她行了跪禮,但這跪禮意味的是從今以後我與鳳朝的一切一刀兩斷。
“孩子,你……”她顯得很激動,有點手足無措。
我幹脆地起身,道了聲再見,走回小樓外的馬車。
都鐸王見了我,又望了一眼鳳夫人,欲言又止。
等上了馬車,我請求道:“在攻打鳳朝之前,將鳳夫人送回鳳朝罷。我與娘親此生陰陽相隔再不能見,鳳景天與她是可以相見的。”
都鐸王眼神有些異樣,最終同意了我的請求。見我不再說話,他先開口打破了沉悶:“本王以為你見了她就會改變主意,沒想到是這樣!”
“你後悔了?”
“收複屬國是北荒族祖訓,本王責無旁怠。本王擔心你無法麵對鳳景天,與其那時再後悔,不如現在想個清楚明白。”
“你帶我見鳳夫人是想讓我打退堂鼓?”我蹙著眉道。
都鐸王沒有否認。
“如果僅僅因為娘親和姨娘,或者因為我自己,我不會做這樣的選擇。父親的平安是我的底限,不管是誰動了這個底限,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送走鳳夫人三個月後,冰雪大麵積融化,整個北荒森林已然解凍,樹木爭相抽芽,很有種欣欣向榮的意境。由柯爾丹帶領的西麵突襲隊,早在兩天前已經悄然潛往鳳朝。三個月趕建,東北部山巒間的堤壩已經收尾,大量雪水儲蓄在內,再有大半個月,一個巨大的堰塞湖將橫空出世。
我坐在樹頂王宮,大仙鶴停在腳畔,等待都鐸王集結最後一批軍隊。
我們要前往東北部的雲嶺城,這是一個與鳳朝烏北郡東北部毗鄰的城池,建在綿延的山巒上,終年隱在雲霧山林當中,距離堰塞湖僅一山之隔,非常險要。
都鐸王效率很高,北荒族士兵也很團結,一看就是平素經常操練的類型。大軍很快集結,士氣異常高漲。我們縱馬在林原馳騁,沿途黑山白雪,溪水潺潺,倒像是在畫中穿行,隻是彼此都沒有心情停下來欣賞。騎馬是近三個月我從都鐸王身上學來的技藝,他常誇我聰明,我往往隻回報一個笑容,心裏像打翻五味瓶,想起從前鳳雲天也這般誇我。
軍隊中除了我未帶任何女眷,途中歇息時,都鐸王十分照顧我,吃的喝的一應挑最好的給我,常常親自鋪好柔軟的氈墊供我歇息,而他自己跟將領士兵們吃食相同,甲胄在身雪地而臥,並不十分講究。
急行軍的第十二天,雲嶺城已然在望。哨探傳來消息,鳳朝已經在附近高地集結軍隊,帶兵的人是鳳月天。如此看來,鳳朝隻是邊城得到了消息,朝廷大軍還在趕來的路上。我們還有時間等待堰塞湖的最終形成。
不久,雲嶺城將領前來迎接大軍,都鐸王下令軍隊急行,該進城的進城,該抵達預定要塞的抵達預定要塞。將領們迅速按最初的計劃各就各位,不到半個時辰,軍隊便四散而去,僅餘下精幹的侍衛隊和滿地有序的馬蹄印兒。侍衛隊統共就十個人,去除柯爾丹隻餘九個。九個人騎著馬立在麵前,我總感覺他們任何一個都能以一抵百,氣勢非同尋常。
都鐸王下馬,掀了頭盔,露出明亮的眼睛,然後牽著我座騎的韁繩,不急不徐地朝前走。“此去雲嶺不過十裏,時間還很充足。”說罷,他揚了揚手,九個侍衛不敢靠近,遠遠綴在後頭。
堂堂都鐸王為他人牽馬,這可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縱然相處已久,我還是有些不知所措。
都鐸王取笑道:“不就為你牽一回馬麽?還不好意思了?”
我安下心,嘴角微微上揚,又聽他道:“這些日子日夜兼程,一路風光宜人卻無心欣賞。難得有閑,本王帶你四處轉轉,放鬆下心情。”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瘦了一些的臉,內心泛起一絲溫暖。平心而論,我與他相處的時間比與鳳景天相處的時間長得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無法再愛上一個人,這讓我偶爾生出一種對不住他的感覺。
他見我不語,無言地牽著韁繩往前走。我的座騎很聽話,它本來就是都鐸王的座騎之一,也是北荒族最好的馬匹。樹林很深,地上鋪著厚厚的針葉,濕漉漉的,尚積著些殘雪。林風掃過,樹梢上的露珠兒便簌簌地往下落,配著極富節奏的馬蹄聲,倒顯得四周更加安靜。
北荒族的春天來得比鳳朝遲,四月底五月初的天還跟早春時節般帶著些微寒氣。我坐在馬上,望著都鐸王身著戰甲的挺拔背影以及他因風而起的發絲,心情有些複雜。“有一個問題憋在我心裏很久了,一直沒敢問你。”
他沒回頭,隻道:“你說,本王聽著。”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募地,他停下步子,緩緩轉過頭看著我,一副嚴謹的神情。“你真想知道?”
“對。”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走回幾步,朝我伸右手,左手抓著馬蹬道:“你下來,和本王一起走。”
我順從地翻身下馬,與他比肩而行,皮靴踩在地麵厚厚的針葉上,浸出些微水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