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我沒有跑(4)
他忽然跨到我前麵,道:“你的左手給我看一下。”
我將手伸到他麵前,心想反正鳳雲天也看過,給他看看也沒什麽!
“居然是荊棘花神印。”他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有點不自然,似乎知道些什麽。
我收回手,以為他還有下文,卻不料他隻道:“走吧,回宮趕緊換一身衣裙。”
回宮後,鳳雛宮宮女太監的心都落了地。
秋艾麻利地伺候我沐浴淨身,換了身清爽的衣衫,又烘幹了頭發,還奉了杯熱茶。
我們做這一切的時候,鳳景天就坐在離我不遠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等久了!”我歉意地笑笑,遣退所有人,取了毛傑給的木盒,遞給他。
他接過手,也沒看,隨手往妝台上一放,將我按在妝凳上,拾了木梳道:“坐著別動!”
我頭發長,又是剛烘幹,為節省時間未及時盤上,隻是隨意披在肩上。看他這架勢,是要為我梳發,我頓時有點受寵若驚。
他持了木梳輕輕為我梳理起來,手很生,動作十分笨拙。
我幾次想笑,還想奪過木梳自己來,他執意不肯,堅持為我梳完;待梳理整齊,還興致勃勃地為我編了條麻花辮——如果這條歪歪扭扭的長得像毛毛蟲似的辮子還能叫麻花辮的話!
大概覺得隻是將我的頭發編起來太過單調,他打開了我的首飾盒,裏外翻了翻也就那麽幾件普通的珠花,也不配我現下這條醜陋的辮子,不禁有點尷尬地道:“你坐這兒等著,我去去就來!”說罷便一陣風似地出去了。
我趕緊趁機把辮子理了理,才剛脫手,他又一陣風似地回來了,手裏很寶貝地捧著一朵紫荊花,輕輕別在我辮子尾巴上。
我笑起來,糾正道:“這花別在鬢邊才會好看!”
他皺了皺眉,將紫荊花移至我鬢邊,左右看了看道:“確實如此。”
我問:“你從前沒為她梳過頭麽?”
他知道我說的人是嶽子珊,點了點頭道:“倒是梳過幾次,但不是我主動的。怎麽?嫌我手笨?”
我抿著唇,搖搖頭。
他忽然發現了什麽,從一旁搬了椅子,坐到我麵前,道:“罷了,人生在世難得一回兒女情長。索性為你畫畫眉。”
我擰著雙眉,心道這人怎麽想一出是一出,前一個時辰還對我高聲厲語,這會兒怎麽琢磨起這些溫柔鄉的東西來了?
想是猜出我心中所想,他不以為意地道:“你不是拿她來比較麽?我便為你做一件我從未為她做過的事情。”說罷,他取了桌麵的螺子黛,一手扶住我的下頜,一手比劃著臨空描眉型,模樣架勢倒真有幾分像樣。
我別過臉,按下他的手腕道:“我這麽沒心沒肺的人,會拿她來比較?我看,是你總是拿她與我比較才對。”
他神情謹慎,張了張口,卻沒有回話,隻將螺子黛放回妝台,稍稍歎了一口氣。
我的心情有點複雜,一如那晚他親手為我煮麵條時的情形。“畫眉是夫妻間最親密的事。我雖然是你名義上的皇後,但我的確不是你的妻子,以後……為她畫吧!”
他有點窘迫。這種神情是我從未從他身上發現過的。
我緩了緩神,婉言解釋道:“我今天沒有跑。我隻是想靜靜享受陽光。”
也許他見慣我張牙舞爪的模樣,見我像現在這麽平靜地和他說話,他反倒有點不習慣,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低了低頭,起身抓起木盒,誠摯地道:“我知道。謝謝你。”
我勾了勾嘴角,算是答了。
他本是要走的,又像想起了什麽,長時間盯我仔細看了一陣,認真地道:“安兒,去了魔湖後,如果有機會,你一定要逃。”
我驚呆了。這句話,從任何人嘴裏說出來都不會有問題,從他嘴裏說出來隻能用石破天驚去形容。
麵對我的不解,他的臉忽然生出諸多溫暖,伸手從摟住我溫言道:“在我心裏,你拿我當什麽人,我不在乎,但我一直拿你當妻子。我希望你活著,所以你一定要逃,盡管以後我們……”後邊的話,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整個殿堂安靜得要命。黃昏的天光透過紙糊的窗戶透進來,將殿堂內的地板劃成一塊一塊深淺不一的色塊。我猛然感覺內心某一處因為他的存在變得異常柔軟,但我下意識地又拒絕承認。
見我沉默,他放開我,拍了拍我的背。
此時此刻,我的心情難以言狀,喃喃地道:“以後?誰知道還有沒有以後?”
他話鋒一轉,帶點擔憂地道:“今天刺殺你的人是北荒族。”
我無所謂地道:“讓他們殺好了!”
他扳正我的肩膀,目光定在我眼眸上,道:“這幾天不要再出皇宮了。”
我取了妝台上的絲巾小心地摩挲著手指甲,道:“不出門不代表不折騰。”
他顯然有點緊張。“你又有什麽主意?”
“我沒有什麽主意,就是想讓某些人跟我一樣痛苦而已。”我燦然一笑,伸出左手,端詳著掌心的花朵。“一下午的時間遠不足以讓我忘記姨娘是怎麽離開我的。有些人既然有本事將我的生辰八字翻出來,那我也有本事讓這些人的夢想落空。”
“凡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別亂來。”
“亂來?你看我像亂來的樣子嗎?我要讓有些人心服口服。”我笑言,指了指他手上的木盒,道:“我信任你才給你這個,不管怎麽樣,我父親……就拜托你了。”
他見我如此,不再追問我究竟要幹什麽,隻點了點頭,大步離去。
我想了想,叫住他,道:“過了今天,你就讓人送我去魔湖吧!京城,我不想呆了。”
“為什麽?”他身體一震,但沒有轉頭。
“沒有為什麽!”
“我不許!”他回頭瞪著我,斬釘截鐵地扔下這三個字。
我站起身,很平靜地道:“鳳景天,你知道我是逃不過祭天這一劫的,跟你許不許沒有關係。我已經明白了,現在也接受了,你還有什麽不明白?”
“對,我是早就明白了,但我接受不了現實。”他用手指了指心髒的地方,歇斯底裏地質問我:“你以為我娶你為妻是說說而已?你以為我為你做的一切都是別有用心?你難道不知道我這裏有多難過?雲安安,你真的應該睜開眼睛好好看看站在你麵前的這個我。但凡你用公正的眼光看我,你就應該明白我愛你。”
我看得出來他很認真,也正因為他認真,我反而感覺很無力。“我沒有跟你吵架。”
“你是沒和我吵,可我感覺得到,你永遠把我先看成是帝王,然後才把我看成是鳳景天。我是當了皇帝沒錯,可我也是個普通的男人,我希望你有做妻子的覺悟,盡管這是我的奢求。”
妻子的覺悟?你讓我怎麽覺悟呢?刹那間,我心思百回千轉,無言以對。
他嚴肅到極致,繼續往下道:“你或許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你每一次跟我吵架的時侯,都當我是一個和你地位對等的人。但你不知道,每一次我們吵架的時候,我既難過又高興。我為我們不和而難過,又為我們平等對話而高興。我經常夾在這兩種情緒之間,感覺自己都快被你折騰瘋了,卻還死心塌地、一門心思將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在你身上。”
其實,我不知道他用這樣的方式在愛我,更不了解他為什麽愛我。看著他矛盾又憂傷的、困獸一般的表情,我整個身心都在加速軟化,對他的恨被他的愛一點一點蠶食瓦解,但我仍然很平靜。“我們的時間不多,就算我愛上你,又有什麽不同?你是皇帝,我要祭天,我們別無選擇……”
他打斷我的話,道:“當然不同。”
我索性不語,斜斜地望著他好看的臉。斜飛入鬢的眉,明淨純真的雙眼,說話時微微扇合的鼻翼……這是一張美好而又動人的臉,身為女子,嫁給這樣一個滿滿都是愛的男子,是為大幸,但我又是何其地不幸?
他似乎看出了我內心的變化,很激動地衝過來,緊緊地抱著我,低頭吻在我額上,輕語呢喃:“安兒,我很愛你。”
細碎的情人的吻,從額頭一路往下到臉頰,再到鼻尖、嘴唇……他為我戴的花從鬢邊掉了下去,他為我編的辮子已然散亂,然而他的吻扔在繼續,這種愛所爆發的力量讓一個全新的我從這具錦衣華服的軀殼裏走了出來。這一刻,我不可否認地被他的熱情與深愛感染。我想,在這個不屬於我的時間與空間,我也是可以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