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財神李勢
郫縣乃蜀郡下轄五縣之一,因是蜀郡西部重鎮,商貿發達,因此很有一些豪強地主,周氏便是其中最大的幾家之一。
周家也是天師道道民,不過蜀郡這裏又有些與別不同的地方,因為商貿發達,交通便捷,南來北往的人也多,因此人的心思也比他處更活絡,體現在信仰上,便是他們不僅信奉天師道的神明,也信很多別的神明。
換句話說,這裏的民間,有很多淫祀邪神。
邪神也是神,隻是不怎麽正經,一般而言,天師道這種正統教派對邪神大多敬而遠之,既不幹涉,也不承認,總之老百姓們喜歡什麽由得他們去,無為而治麽,橫插一腳不是道門做派。
在蜀郡人民眾多的淫祀信仰中,偏財神李勢乃是香火最旺的一位。
李勢其實是位新神,因為他是一百多年前成漢的最後一位皇帝,被民間祭祀,而後由宋武帝下旨封為偏財神也不過數十年時間。
成漢成漢,先是成,後是漢,由李特奠基,李雄摘桃,之後經曆數位帝王,傳到李勢。
李家本是氐人,沒讀什麽書,打仗倒是有一手,李雄之後幾位帝王有心將益州這片地方搞好,卻奈何武力有餘,文化不足,折騰了幾十年,最後落到李勢手中。
而李勢這廝,驕狂殘暴,貪財好色,出了名的暴君一個,在當時的蜀地頗能止小兒夜啼,就這樣一位人神共憤的混蛋,竟然被供奉為神明,這簡直毫無道理。
但李家畢竟做了幾十年皇帝,到最後李勢降晉,積累了多少財富,誰也說不清,傳聞東朝特許李勢保留那些財富,以至於降晉之後的李家依然能尊享榮華富貴,單隻這一點,便使得人們有足夠的理由,將之供奉起來。
其實馮玄很清楚李勢是怎樣被尊為神明的——當時傳言,李家的財富都被李勢藏在一處不為人知的深山中,若是有人能找到那些財寶,立馬就能富可敵國。
這件事傳得神乎其神,很快,就有人開始給李勢燒香磕頭,請求指點,漸漸地,“拜李勢,撈偏財”變成了蜀郡人民的風尚,之後不久,天師道於祭祀中得到啟示,李勢已成神,緊接著,武帝劉裕便下旨,封其為偏財神。
偏財神李勢,是如今蜀地最流行的神明。
而周桐之所以會在今天攔住馮玄,便是因為李勢的誕辰快到了,按照民間習俗,過些天,要給李勢選妃。
李勢好色如命,若說強搶民女,殺人奪妻這種事情,他大概算得上祖師爺,因此給他選妃,投其所好,便是民間祭祀李勢的主要方式。
周桐這日帶人出來,本就是為李勢選妃的,也已搶了好幾個姿色上佳的娘子,隻是見到宋天佑,立馬覺得這些娘子與她比起來遠遠不如,於是擺開陣勢,做了一回山匪。
可惜,他碰上了小先生。
大多數時候,馮玄更願意跟人講道理,能不動手就不會動手,但顯然,這回他被惹毛了,於是又亂七八糟揍了周桐幾拳,令他放了那些搶來的娘子,這才押著周桐,往周氏莊園而去。
他想看看,民間祭祀邪神,到底是個什麽章法。
李勢之所以是邪神而不是正神,便在於“偏財神”這個偏字上——侍奉他的人們,大多信奉“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認為用勞動換取收獲和報酬是不公平的,而獲取橫財甚至走偏門發財才是正道,他們最不喜歡勤勤懇懇苦幹務實,整天夢想著天降福祿不勞而獲。
其實大部分人最初仍是勤懇務實,腳踏實地的,隻是侍奉李勢日久,他們漸漸便覺得勤懇務實腳踏實地是錯的,不勞而獲才是人間正道。
神本該導人向善,像李勢這種導人向惡的神,當然就是邪神。
數十年來,不知多少人因為信奉他而不思進取,整天就知道做白日夢,技藝學識遠不能匹配自己想得到的,由此導致家道中落,甚而妻離子散。
此時正好快到午時,他們驅散了群匪,便隻押著周桐與他隨身的童仆上路。其實倒也說不上押,那周桐極其配合,看著甚至還有些歡喜,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馮玄揍傻了,總之,說他是帶路的更為恰當。
不多時便看到了郫縣縣城。
郫縣古稱郫,有郫江繞城而過,流向成都,故而得名。郫縣自古便是成都西麵門戶,無論商貿或是戰爭,此城對成都都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成漢初,李雄曾於郫城建都,大肆擴建縣城,以至如今郫城區區一縣之地,卻比不少江左大城都要宏偉許多。
他們並未進城,而是繞城而過,向北進發,隻是眼見那宏偉廣闊的郫城,想到關於此城的傳說,馮玄心中未免生出許多興亡感慨來。
“蠶從不可尋,魚鳧已渺渺,爾來書中事,都付原上草。”
“小先生是在作詩麽?”宋天佑眨了眨大眼睛。
瞎子臉色淡然,看不出什麽表情,隻說了句:“詩中有丘壑。”
“瞎胡諏,我這般俗人,哪會做什麽詩。”馮玄笑道。
石蘆兒沒有說話,隻是悄悄地牽起他的手,在手心裏捏了捏。
初夏的陽光自道旁林蔭間灑落,將油幢車的木板上點了些溫潤斑點。牛車嘎吱,緩緩行駛在有些崎嶇的官道上,路上沒多少行人,極目望去,原野平闊,一無所礙。
麥菽已近收割季節,稻秧卻青蔥嫩綠,遠遠近近,黃的綠的,交錯出一幅幅斑斕,間或有晚開的花樹點綴,便似在這斑斕中,抹出些許夏娘子的羞澀。
遠處的村舍莊園有許多炊煙,於這無風的天氣裏,嫋嫋而上,升騰著人間的寧靜與美好。
“人間之美,莫過於此刻之靜。”就連看不見的瞎子也感受到了這股安寧祥和,開口歎道。
“可眼前這片人間,美得了多久呢?”馮玄十七年未出沈黎郡,對天下紛亂卻並非一無所知,他相信瞎子比他更清楚如今的天下是個什麽樣。
畢竟,他是鐵劍道士何任之。
“我也曾為眼前這片刻的寧靜,舉起過劍。”瞎子淡淡地笑道。
“隻是片刻麽?”
“天下何其大也,一人之力又有多少,能得片刻,已是幸事。”瞎子頓了頓,道,“你不也是一樣麽,從來想的,都是過自己的小日子而已。”
“以我之力,大約也隻能過自己的小日子吧。”
馮玄向來對自己的能力缺乏自信,但這並不怪他,打從他踏入武道世界,麵對的便是石中人這樣的天下第一人,而後無論是慧心、諸葛夫妻抑或陳甫,無不是這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在他們跟前,他確實很難感受到自己的強大。
就連瞎子這個廢人,至今渾身上下連半點真元都沒有,卻也讓他時常覺得壓力如山——瞎子武功盡廢,卻因禍得福,於大道感悟上再進一步,如今便是不說不動,靠近他的人也能感受到他的深不可測。
在這樣的環境下,無論是馮玄還是誰,都很難生出強大的自信來。
但瞎子並不這麽看。
“方才聽你出手的動靜,你的修為又漲了。”他麵向石蘆兒,似乎在向她求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