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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龍入海(本卷完)

  其實馮守一做道士也罷,做名士也罷,都還是馮守一,並無什麽不同,劉駿贈書,不過是聊解心中不甘,他自然清楚馮玄不過是遭了無妄之災,但他也惱火呀,而且他是皇帝,皇帝賜你滅門都算你的福氣,受點冤屈怎麽了?

  能受皇帝的氣那是你幾輩子修來的。


  雖說此舉未免顯得皇帝幼稚,但皇帝麽,幼稚也是一種天威,也堂堂皇皇光明正大。


  馮玄顯然沒把這事兒以及這事兒背後那個幼稚的人放在心上,他收了這套由南郡王劉義慶編寫的《世說新書》,美得冒泡——有書可以看,總是一件美事。


  柳元景此來,自然是為了封賞薑道禮,順便請薑道禮與他一起進京麵聖,畢竟這關乎皇帝顏麵,怎麽也得走一趟。


  如今沈慶之告老在家,能請動薑道禮這位蠻王的也隻有他這樣的軍中耆老了。


  當然,就這位老將軍的角度而言,主動請纓來沈黎郡這種邊遠之地,主要原因還在於二十年未見的女兒,在這裏。


  陳甫的發妻柳氏,原名柳婉,字琢玉,曾是襄陽出了名的才女,二十多年前,甚至有人拿她與當年的謝道韞相提並論,還未成年,提親的世家大族都已踏破了門檻,這其中,哪怕恪守士族品階不同不能通婚的一等士族都有不少。


  然則還沒等柳元景選好女婿,一名寒門儒生上了他家的門。


  這名儒生聽聞襄陽柳氏柳元景乃《神仙譜》中的將流,於是想要上門向他討教兩招。


  那名儒生叫陳過。


  那時候的陳過將將十七歲,卻已有二品境界,雖未入《神仙譜》中,卻有些不把當世豪傑放在眼中的傲氣。


  柳元景接待了他,並與他鬥了一場,最後當然是柳元景勝了,但他也對陳過青眼有加,於是忽略了他的庶族出身,待之以子侄,留他在府中住了一月有餘,彼此切磋武功,談玄論道,不亦樂乎。


  偏偏就是這一個月出了事,他的長女柳婉,看上了陳過。


  最讓人痛恨不已的是,陳過竟無半點名教弟子風範——他也看上了柳婉。


  柳元景得知此事後怒不可遏,一頓爆錘後將陳過趕出家門,本以為可以就此絕了女兒的念想,誰知從此以後,柳婉閉門不出,任誰來提親都不肯答應,最後被逼急了,幹脆裝瘋自汙。


  眼見才女柳琢玉變成了瘋女柳琢玉,來提親的人家紛紛退避三舍,對此,一向溺愛子女的柳元景也莫可奈何。


  直到有一天,陳過再次找上門來,此時已是兩年後,新一榜《神仙譜》剛剛出來,陳過已位列儒流。


  這一次,陳過勝了柳元景一招,但柳元景對他與柳婉的私情餘怒未消,仍是不肯答應陳過提親,於是陳過說,既然這樣,那就別怪我不要臉了。


  於是他施展出了一種柳元景從未見過的身法,當著他的麵擄走了柳婉,從此不見蹤影。


  這種身法馮玄是知道的,他聽石中人提起過,當年陳過剛剛出去闖蕩江湖,未半年而回,回來後情緒非常不對勁,朗道玄追問之下才知道他吃了敗仗——當然他沒說這敗仗乃是因為他想娶人家女兒但人家不幹於是揍了他一頓——朗道玄將這事告訴了石中人,石中人說學了我的《浩然典》還給人打敗了這豈不是丟我的臉,於是仔細問了陳過眼下的修為,發現他唯一的短板是身法。


  石中人是什麽修為,要解決這個問題還不簡單,他將青雲步一些技巧與朗道玄的“逍遙訣”中的逍遙遊身法結合起來,現創了一門“遊龍步”,讓朗道玄傳給陳過。


  有了遊龍步的陳過如虎添翼,如龍入海,很快就戰力飆升,修為大漲,終於在兩年後進入“九流”之列。


  看來這事兒叔父大人也有參與,他老人家若是看見柳元景怒氣難平的樣子,必然會暢懷大笑。


  嗯,這事兒他幹得出來。


  柳元景一直都知道女兒住在這個邊遠之地,多年來暗中也常派人來看看,隻是見她活得開心,便也不再過問,畢竟是阿父麽,總是要點麵子的。


  但如今,知道陳甫為了馮玄與蕭道成大戰一場,沾上了麻煩,他就不得不親自來一趟了。


  就算他對陳甫怨氣再重,那也畢竟是他女婿。


  有了柳元景這個靠山,想必陳甫一家也不會再有什麽麻煩,馮玄終於可以放心離開了。


  初夏時節,連綿的雨終於歇了。滿山都是蒼翠的綠意,卻又各有不同,有些綠得透亮,有些綠得沉凝,還有些綠中帶著嫩黃,帶著淡青,帶著黛藍……這千萬種綠,又層層疊疊地鋪展開來,仿若有人以蒼茫大地為紙,以綠意為墨,做了一層又一層退暈。


  樹梢上,尚有晨露晶瑩,一隻天牛正悄悄地爬上稍尖,吸吮那滴天然汁液。


  馮玄盤膝坐於後山崖頂的古鬆下,手指於琴弦上撥動,淙淙之音如水波般蕩漾開來。


  這是古曲“流水”,在他指下,有入海之意。


  “君子行遠,先修其誌。”陳甫喃喃地道,“小先生去意已決,隻是不知何時再見。”


  “沔彼流水,朝宗於海。”柳氏淡淡笑了,“郎君何必擔憂,小先生既有大海之誌,走出去總是好的。”


  一條銀色小蛇遊出密林,攀上古鬆,就在馮玄頭頂,靜靜地聽他操琴,直到流水入海,它方才啪嗒一聲,掉在馮玄腳下,須臾便化作一名美麗,神情淡然的女子。


  女子白袍披身,長發赤足,站在那裏,仿若玄女入凡。


  眾人見得這名女子,皆翻身下拜。


  “蒸民,你要走了麽?”山神明亮的眼睛盯著馮玄。


  “便在今日。”馮玄立身行禮。


  山神沉默良久。


  “未知上神有何開示?”馮玄再行禮。


  山神似是回過神來,看了他一會,轉身麵向那輪朝陽。


  “蒸民,我們定個契約吧。”她說。


  馮玄以為自己聽錯了。


  與神明的契約說來簡單,但那僅限於低階神明,正祭山神當然也算低階神明,但這位,神職雖然不高,神位卻高得嚇人,她乃女媧後裔,誰敢跟她定約?

  不但馮玄,就連四周眾人也都被嚇了一跳。


  這位是在山中歲月太長,腦子壞掉了麽?馮玄馬上就要離開這裏,與她定約之後,便是相隔千萬裏,一聲呼喚也能將她請走,但她奉天帝之命守護軒轅丘,豈能隨意離開?

  若是上天因此發怒,誰來承擔責任?


  大家都這麽想,卻誰也不敢說出來。


  “嗯,你不要害怕,本神雖不能與你定約,但本神分身卻可以。”山神揮了揮長袖,白芒過後,一名大約十一二歲的俊俏小女子便出現在她身邊。


  “分身所見所獲,本神皆感同身受,讓她隨你同去,就當本神也一起遊曆天下了。”山神露出從未見過的微嗔表情來,“快三百年了,本神也想出去看看,可此前的道士,要麽修為不夠,要麽膽子太小,不敢帶本神出去。”


  我膽子便很大麽,你是女媧後人啊!

  馮玄欲哭無淚,“壞人變老”這四個字在他心中愈加根深蒂固。


  話說回來,與山神分身定約,風險確實小了很多,就算有個閃失,她老人家再修百把年,應該還能修出一具分身,哪怕某些冥冥之中的存在要追究責任,到底也落不到他一個小道士頭上。


  他又有什麽辦法呢,女媧後人的“淫威”誰頂得住?

  好吧,隻要不讓我背黑鍋,什麽都好說,再說了,他人還在臥龍山,又豈敢拒絕山神——盡管石蘆兒與宋天佑麵色不虞,馮玄還是不得不與這位分身定了約。


  午時將至,薑夔派人來催,眾人一起下了山。


  縣城北門之外,長亭之中,薑夔已命人備好酒宴。


  酒是好酒,離別卻易傷懷,馮玄不喜期期艾艾的送別場麵,薑夔也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二人言語不多,盡在酒中。


  夫子一家或者會往健康一行,隨柳元景回家看看,之後仍會回到沈黎郡長居,隻是他與夫人都已不年輕了,若是馮玄一別十年二十年,回來時怕是隻能見到他們的墳塋,因此話多了些,二人拉著馮玄與石蘆兒叮囑了半晌。


  薑道禮沒有出席,卻讓薑夔帶來了他親手蓋印的路碟,那上麵寫著持路碟之人乃是他的侯府幕僚。


  此次北行,除了石蘆兒與宋天佑,瞎子自然也是要一起的,就算他不肯,馮玄也不會放過他,那柄劍還沒給他呢。


  日頭偏西的時候,石蘆兒與宋天佑上了油幢車,馮玄與瞎子坐在禦者位置,拉車的青牛緩緩向北而行。


  忽然起了風,由南向北,風卷殘雲,天上不多的白雲紛紛散去,露出清明湛藍的本色,天地也因這道風變得生動起來,遠山近郊的滿目蒼翠活了似的,於天地這張無邊無際的畫紙上緩緩流淌。


  大明元年三月十二日,天下正亂,一輛毫不出奇的油幢車,從毫不出奇的沈黎郡邊地出發,緩緩駛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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