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十年,一場生死
陳甫在寫字。
他的隸書施法鍾繇,古意盎然,拙樸卻不失真趣,燦然可觀,頗有宗師氣象。
他完成書寫,輕輕地吹了吹未幹的墨跡,將那卷文字卷好,遞給了身旁的夫人。
“若是我回來了,就不用給他們看了。”他看著書軒外淋漓的春雨,笑著道,“不想我習儒一生,唯一的立言之作,竟是留給子孫的絕筆書。”
他的夫人柳氏聞言搖了搖頭,淡淡笑道:“等郎君回來,還可繼續做《尚書》、《論語》,此二卷經文的注,郎君都快完成了。”
陳甫一笑,如少年時那般輕輕撫摸著夫人的臉頰,“阿妹對我有信心麽?”
他用年青時的稱呼叫著柳氏。
“自當年襄陽初見,妾對你的信心從未少過。”柳氏握著他的手在臉上摩挲,道,“有這二十多年的安寧日子,妾已是足夠,郎君要去做什麽,便放手去做,妾與兒孫們,自有計較。”
陳甫灑然一笑,“有妻如此,我已無憾。”
語聲中,他大步走下台階,走進了漫天雨絲中。
軒外,他的長子陳堪,次子陳恪跪在園中,對著他的背影,匍匐在地。
“恭送阿翁!”
……
馮玄匆匆畫好一張社神符,又穿上金絲軟甲,便施展步法,往山下而去。
天色漸暗,雨仍在下,山路濕滑,他踮著腳尖於山間狂奔,身形快若閃電。道旁林木飛快在他身側閃過,似乎纏綿不休的雨絲也沒法沾他的身。
林間起了霧,朦朦朧朧,讓山道上更顯昏暗,很快便看不見路了。馮玄索性憑著記憶,選定方向,舍棄山路直直地往山下躍去。
昏暗的山間,本已歸巢的鳥獸被紛紛驚起,一道身影如平沙落雁,不時下墜,又忽而躍起,隨著身形起伏,他飛快靠近山門。
不知奔行多久,山門在望,此時的馮玄已感氣息不繼,跳躍間頗為吃力,但他不敢停留,他知道若要救宋蘆兒母女,最好的時機便是她們被抓進大牢之前。
幾個呼吸之後,他越過山門,繼續朝山下狂奔。
此時天色已完全黑了,雨天沒有星月,路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馮玄自小在山中長大,對臥龍山與五鳳鎮了如指掌,就算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此時自然速度不減。
過了山門,會經過一片水潭,水潭上麵有一道不大的瀑布;一座木橋橫跨水潭兩端,串起了山道。
馮玄腳尖點在橋欄上,身形飛向半空。
一張漁網從天而降,向他兜頭罩來。
電光火石間,馮玄向左連跨三步,腳底踏風,堪堪避開漁網。
“噫!”黑暗中,有人低聲驚呼。
話音未落,又是一張漁網橫掃而來,截斷馮玄去路。
馮玄沉腰扭胯,險之又險地從漁網下緣鑽過。
還沒等他喘口氣,四周一片花白,竟是四張漁網同時從四麵向他兜來。
馮玄暗叫不妙,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卻已有了動作。他聽聲辯位,於黑暗中飛速彈指。
神炁透指而出,無形氣流破開雨幕,穿透漁網,向那影影幢幢之處襲去。
“噗噗……”氣流及體的聲響連綿不絕。
漁網立時如強弩之末,有氣無力地掉在馮玄腳旁。
“果然不凡!”隨著一個年輕的聲音,無數火把點亮了雨夜。
雨水順著馮玄額頭流淌,亂了他的發髻,濕了他的衣衫。他看起來十分狼狽,但此時,並沒有人敢嘲笑他——離他不遠的地方,正躺著八名生死不知的黑衣人。這些人久經戰陣,身手高強,卻被這少年在瞬息之間擊倒。
執駑的少年向馮玄走了過來。
少年渾身也已濕透,發髻卻還沒亂,看著似乎不如馮玄狼狽。
“馮小先生。”少年行了一禮。
“某叫蕭賾,家君諱道成。”少年笑得如陽光般明媚,似乎這漆黑的雨夜也因他的笑增色不少。
馮玄聽著這兩個名字,心中一驚。
他知道蕭道成。
蕭道成乃當今宋國最有前途的大將,深得劉駿信任。師兄曾點評說,他將是下一代宋國軍神,畢竟,沈慶之已經老了。
但最可忌憚的,蕭道成不僅軍略出眾,其武道修為亦是驚世駭俗——他乃《神仙譜》中,九流之“將”。
將流,蕭道成!
據說,他的長子蕭賾,已盡得蕭道成真傳,一年前便已有了五品修為。
“嗬!”馮玄輕笑一聲,“少年天才蕭賾,蕭龍兒。”
既然是蕭家的人,便是與宗綺一夥的了,誰都知道,蕭道成乃是皇帝最忠誠的獵狗。
他靜靜地看著那與他同年的少年,隻覺得老天爺真是不講道理,他是天才,我也是天才,古往今來,天才與天才,哪有這麽早便相見的道理。
諸葛武侯也是到老才碰上司馬仲達啊!
“聽說小先生會截氣指?”蕭賾的態度禮貌而溫和,“某想親手擊敗你,然後帶你回健康,告訴陛下,截氣指也不過如此。”
“汝慮之甚繁。”馮玄冷冷道。
“何意?”
“你想多了。”馮玄道,“皇帝想要的,可不是截氣指,你自認才學出眾,便以為拿了我,就能向陛下證明國之重器乃是人才,而非什麽定國之寶。”
蕭賾一怔。
“蕭龍兒,你對帝王心思揣摩不夠,還需好生跟著你阿翁磨礪磨礪。”馮玄一副教訓小阿奴的神情。
蕭賾聽了這話,卻不生氣,隻笑道:“你這張嘴倒是厲害,隻望你的身手,也一樣厲害。”
話音未落,他扔了弩機,撲向馮玄。
……
沈黎郡位處邊地,鎮兵戰力向來不弱,軍紀亦是嚴明,這茫茫雨幕下,依舊寸步不動地圍著宋嫂魚。
怪就怪在,他們隻包圍,卻並不進去拿人,似乎在等著什麽人的命令。慧心本想著他們拿人時,可趁著混亂進到店中,幫石中人找到那件東西,但現在看來,他唯有按原來的計劃,等到夜晚時分再偷偷潛入。
他並未等多久,因為是雨天,今天的天色,黑得比往常早一些。
慧心避開了軍隊中那些強大的氣息,自另一側,施展佛法密咒,障了軍士耳目,飄過宋嫂魚後院的牆頭。
然後,他便愣住了。
就在他落地之處,前方三尺,背著包裹的宋蘆兒與宋天佑與他麵麵相覷。
“貧……”
慧心剛開口說一個字,宋天佑手中的刀便遞了過來。
那日,他曾遠遠見過宋天佑是如何刺中宗綺的,心中早已對她的手法有所猜測,此時他神通運轉,自然不會像宗綺一般毫無防備,於是飄然而退,避開了這一刺。
“貧道……”
他這回多說了一個字,宋蘆兒欺身上前,揮手一掌切向他的脖子。
慧心身泛金光,硬生生擋下這一擊。
宋蘆兒後退三步,一把拉住又要撲上的宋天佑,看著慧心,眼神無比忌憚。
“道人,你是定林寺來的?”宋蘆兒沉聲問道。
“貧道的確……”
宋蘆兒雙掌之間陡然爆發強勁氣旋,下一刻,那氣旋呼嘯著襲向了他。
咒語聲中,一尊金色虛影在慧心身後一閃即逝,隻這一瞬,宋蘆兒的真元便被虛影擊散。
“宰了他!”宋蘆兒一咬牙,再度撲向慧心。
慧心無奈地歎了口氣,隻得口誦佛號,祭出一件法器——那是一口巴掌大的青銅小鍾。
小鍾遇風而化,眨眼便變得高大透明,將慧心罩於其中。
宋蘆兒母女出手如電,密集的轟擊震得大鍾晃動不止。奇怪的是,如此強烈的震動,那鍾竟沒發出半點聲響,好似不存在一般。
看著鍾外狀若瘋狂的母女倆,慧心哭笑不得。
“兩位女清信,可否停下來,聽貧道一言?”他求和般地道。
宋蘆兒母女恍若未聞,手上攻勢反而淩厲了幾分。
“貧道如今已是小先生的護衛。”慧心歎了一聲,“貧道發過大願,絕無虛言。”
轟擊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