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無心兩趾
大明元年元月十五日,按習俗這天應有祭祀,備三牲以祭太一神和天官大帝,但三元觀已無人主持祭祀,而這一天,三元觀唯一活著的道士,卻要被逼著與人拚命。
這天,整個城陽縣的父老都來為小道士助威。
這天,在擂台上,士族豪強劉氏子弟劉明,被這位小道士噎了個半死。
他問小道士有沒有想過活著走下擂台,小道士說沒想過,他沒想過要活著離開這裏。
關鍵是他說得那麽的坦誠而輕鬆。
劉明突然意識到這小道士腦子有病——就算是個白癡也知道他上台隻有挨揍的份,他憑什麽這麽輕鬆這麽坦誠這沒沒心沒肺?
所以劉明怒了,他怒極,反笑。
他笑的時候,昭烈劍訣已然發動。
劍氣如匹練,席卷向前。
馮玄木立原地,神色錯愕,似乎還在想為何對方如此不講武德,尚未行禮就搶先發動。
直到劍氣及身,他才下意識舉起雙臂,交叉於胸前。
劍氣撞上那對銀白護臂,消散於無形。
兩人俱是一怔。
劉明瞬間明白過來,馮玄那對護臂有古怪,他暗罵自己大意,原以為馮玄手無縛雞之力,所以今日上場,他除了一柄家傳寶劍,什麽都沒帶,哪裏想到,這小黃服竟有一對防禦如此之高的護臂!
而馮玄,則被這對護臂震撼到了——方才那劍氣襲來,他下意識抬臂格擋,竟毫無被擊中的感覺。
那護臂,竟似將劍氣完全化去!!!
電光火石間不容細想,金風起,萬物肅殺——昭烈劍訣最強殺招“朔風透骨”遞出,直刺馮玄胸口大穴,肅殺劍氣一化為十,竟似要將馮玄分屍。
顯然,劉明看出這對護臂的古怪,打算讓馮玄防無可防。
馮玄驚恐的麵容在劍光映照下,讓他分外興奮。
禪照神通運轉,馮玄的動作在他眼中變得無比緩慢。
他相信此刻就算神仙下凡,也來不及救馮玄於劍下。
但馮玄動了,就在長劍遞到胸口一刻,就在他已感受到劍氣透過肌膚的冰寒時,他應激而動。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練習,已讓他形成了條件反射,他墊了墊腳尖,然後消失在劉明眼前。
下一刻,他看到了劉明頭頂,看到了他裹著方巾的發髻。
下意識地,他繃緊的大腳趾對準了那裏。若是戳中百會穴,便能一舉廢掉劉明一身真元,徹底解決戰鬥。
他的應敵經驗幾乎為零,若非沒有那對護臂,第一招時他就身首異處了,此時便不敢再有擊敗劉明或者或者依靠身法撐到結束的念頭。
他從天而降,左腳大腳趾恰到好處地點在發髻正中。
劉明退了半步,愕然抬頭,隨即保持這個姿勢,栽倒於擂台之上。
馮玄飄然落地,也是滿臉愕然,他不敢相信,就隻是輕輕點了一下百會穴,劉明就倒了——他原本認為,截斷任督二脈交匯的百會穴,最多讓其真元散盡,再也無法使出劍訣而已。
但劉明是真的倒下了,不僅如此,他猶自怒睜的雙眼中,瞳孔正在飛速散開;臉上的皮膚,不停鼓起一個個包,很快,他看起來就像一隻人形蛤蟆。
“嘭。”地上的劉明突然發出一聲悶響。
“嘭嘭嘭……”悶響不斷傳出,而每響一聲,木質的擂台便抖上一抖,這是體內真元無法流轉,在穴位處堆積過多而造成的爆發。
真元爆發,經脈盡碎。
楊蘇和張承第一時間衝上擂台,緊接著法明也衝了上來。
張承搭了搭劉明的頸脈,滿臉震驚地看著馮玄。
楊蘇也搭了搭劉明的頸脈,也是滿臉震驚地看著馮玄。
“劉郎君,死了!”這位一貫唯唯諾諾的城陽縣令,此刻已麵無人色。
馮玄的大腦一片空白。
死了?
我竟然……能殺了劉明?
劉明是昭烈劍訣傳人,禪照神通在身,數十年功力,我怎麽可能擊殺他?
我才練了十天的截氣指!
石中人……這老不修,原來他說的“無虞”,卻不是說我自保無虞,是說我擊殺劉明無虞?
馮玄心念電轉,神飛天外。
就在此刻,一旁的法明轉了轉眼珠子,突然暴起。
“納命來吧!”
話音剛起,他已來到馮玄身後,舉掌向馮玄頭頂拍落。
台上幾人神色各異,卻誰都沒有出手阻止這明顯的偷襲之舉。
“你敢!”一聲嬌叱,素白影子如乳燕投林般掠過五鳳溪,向擂台而來。
但誰都知道,來不及了。
馮玄心思迷亂,此刻哪還注意得到身後,然則那幾日在洞中被石中人訓練出來的本能,讓他下意識地轉了下身子,左腳撩起,向後橫掃。
好巧不巧,小腳趾掠過法明小腹,隻是輕輕掠過。
法明卻如遭雷擊,他定在原地,舉著一隻肉掌,一雙銅鈴般的眼睛迅速灰敗下去。
“嘭。”並不強壯的身軀倒地,砸得擂台數片木板裂開。
倏忽間,那個素白影子半空折返,飄落無蹤,速度之快令人咋舌,自始至終都沒人看清那人的模樣。
楊蘇這回總算搶在上官前頭摁了摁法明的頸脈。
“這位……也死了!”他看怪物一般瞪著馮玄。
“這可……可不怪我,他……他偷襲。”馮玄說話都結結巴巴起來。
直到這時,台下觀眾才轟然而起。
小先生,竟然贏了!
不但贏了,還輕描淡寫連殺兩人!!
天哪,莫非真是諸神保佑!!!
人群沸騰了。
但誰都沒有注意到,看台之上,一直抱著號鍾不肯撒手的宗綺,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馮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
馮玄雖在擂台之上連殺兩人,但按照規則,他並無任何責任。張承不得不草草宣布馮玄獲勝,帶著兩具屍體連夜回了他的太守府。
至於劉氏族人,沒了張承,他們也就沒了在城陽縣找茬的底氣,自然是跟著一起走了。
劉明雖是劉氏嫡子,卻非長子,劉氏家業輪不到他來繼承,於劉氏而言,他不過就是件貴重的財產。
劉氏以織席販履起家,自然懂得怎麽權衡利弊得失——劉明死了,他們總得想個辦法從別處賺回來。
至於定林寺的法明,想必定林寺那邊也是同樣的態度,畢竟劉氏與定林寺的合作已不是一天兩天,彼此非常了解。
太守一幹人匆匆離去,留下城陽縣長楊蘇收拾殘局,而同樣留下來的,還有宗綺。
宗綺身份特殊,連張承都不敢過問他的去留,因此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找馮玄去了。
第一次殺人,馮玄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但隨後就被眾星拱月的城陽縣父老恭維得興奮起來。
畢竟十天前他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道士,今日卻眨眼就在台上連敗兩名七品高手,這給他帶來的虛榮感也是實打實的。
武品與文品不一樣,名氣再大也不如在定品擂台上向對手發出致命一擊,所以絕大多數武道高手都實至名歸。馮玄不在乎清談虛名,但這種象征實力的名聲,他樂意笑納。
眾人本要給馮玄慶祝,馮玄卻婉拒了——他還沒有喪心病狂到剛殺了人就縱酒高歌的地步。
打發掉城陽縣父老,他獨自一人來到宋嫂魚。
宋嫂今日休業,店裏很是冷清,走進店門,宋蘆兒在櫃台後盤賬,宋天佑在裏外收拾。
他來到櫃前,將那對護臂雙手遞上。
宋蘆兒麵無表情地收起護臂,繼續盤賬,看也沒看他一眼。
這種冷遇馮玄常碰到,不以為意,笑了笑道:“我知道你關心我。”
“不是關心你。”宋蘆兒眼皮不抬地道,“你要因為我被人家打死,我一輩子在城陽縣抬不起頭。”
“你就是關心我。”馮玄開始耍賴皮,“那天那條魚是你做的吧,我吃出了關心的味道。”
宋蘆兒:“……”
“你心中一定很得意,劉明和法明都是武道七品,卻被你一擊擊殺。”宋蘆兒岔開話題,“可你別高興太早,你能得手,隻不過因為他們以為你不會武功,大意而已。”
馮玄笑得更開心了,“你怎麽知道那人叫法明?”
宋蘆兒臉色一沉。
“你又怎麽知道劉明今日肯定會殺我?”
宋蘆兒臉若寒霜,抓起賬簿扔進櫃裏,轉身就走。
“這對護臂,堪稱武道至寶,你哪來的?”馮玄不依不饒。
他雖然隻是武道新人,但自小在三元觀長大,眼界非常人能及。護臂化解劉明那道劍氣時,他居然毫無感覺,這樣的防禦聞所未聞。
“今日之前我有許多疑問,本來一位長輩答應幫我解惑,可如今,至少關於你的那些問題,我已有了答案。”
馮玄攔著宋蘆兒,直直地看著她,柔聲道:“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是做什麽的,都與我無關,我隻是要娶你。”
宋蘆兒微微一顫,抬頭看著他,“如果娶我你會死呢?”
馮玄咧嘴一笑,“娶了再說。”
宋蘆兒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半晌,才狠狠罵道:“登徒子。”
“是的,我就是登徒子。”馮玄一本正經地道,“登徒子夫人醜陋無比,他卻跟她生了五個兒子,除情深所致,別無它解。”
“你是說我醜?”宋蘆兒大怒。
馮玄暗道一聲我真蠢,隻得強辯道:“我的夫人就算是十惡不赦的女魔頭,我也必會護她一生周全。”
“你才是女魔頭!”宋蘆兒更怒。
馮玄又暗道一聲我真蠢,喪氣道:“隻是個比喻。”
“滾!”宋蘆兒順手抓起桌上酒盞朝他扔來。
馮玄一抄手將酒盞接住,順手揣進懷裏,他還想再辯,卻見宋蘆兒已進了後廚。
“小先生請回吧。”宋天佑不知何時來到邊上,怯生生地道,“娘這回是真生氣。”
馮玄好生懊惱,心想她哪回不是真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