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說江湖
距離比鬥開始還有五個時辰,馮玄扛著一個大木箱進了山洞。
石中人見著他並未言語,直到他將扛著的箱子打開,從裏麵掏出一個又一個盒子,擺在石桌上。
“天亮就要上場啦。”馮玄道,“我給你做了一年份的炎魄冰玉。”
石中人微微動容,“你怕自己回不來?”
馮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道:“師父羽化那天,召我到靜室,跟我說,三年後你的機緣將至,如今三年已過,你苦苦等待一生的出洞時機就在眼前,這些炎魄冰玉夠你用一年,怎麽也能用到你出去那天。”
“誰說我苦苦等待出洞了?”石中人冷笑一聲,“苦等出洞的是他們。”
他指著山洞方向,那裏一片虛無。
“他們不走,你也走不了對吧。”馮玄覺得這老頭兒今天有點傲嬌,便起了抬杠的心思。
“我從未想過要走,是他們想。”
“別逗了叔父,我還小,可能不懂,但在我之前那麽多師叔祖、師叔、師兄,他們照顧了你一百多年,你到底想不想出洞他們最清楚了。”馮玄頓了頓,補充道,“這些東西他們都寫進了筆記裏,我隨便進一間屋子都能找到。”
石中人臉頰抽了抽,嘟噥道:“你們三元觀的道士真無聊。”
馮玄鄭重地點點頭,“這點我同意。”
“廢話少說。”石中人嚴肅起來,“你坐下,我有話說。”
馮玄規規矩矩跪坐在石桌前,作洗耳恭聽狀。
“陽明燭還剩多少?”石中人開口問道。
“七隻。”
石中人閉目凝神一會,開口道:“陽明燭能助凡人穿梭陰陽,是你進入此洞唯一可以依仗的東西,你待會兒把剩下的全都藏好,隨身帶一隻。”
馮玄愕然抬頭,“叔父!”
“如果事情有變,就立即跑,你有青雲步,一般人追不上你,拿上陽明燭,進洞中來。”石中人睜開雙眼,迫人的氣勢席卷而出,“有我在,這世上無論何人,無論是神是鬼,都休想傷你一根毫毛。”
馮玄差點就哭了。
“阿奴!”石中人罕見地動容道,“你當知道,這世道的險惡非你所能估測,劉氏與你的比鬥,起先或者隻是意氣之爭,但如今麽,卻很說不好了。”
“叔父,此話怎講?”馮玄一片茫然。
“劉氏此前,應當不清楚三元觀的底細,但按照士族行事的風格,過去十天,他們一定搜集到了足夠的情報,這些情報會告訴他們,你是個很好欺負的小道士,而三元觀,也是整個沈黎郡最大塊的肥肉。”
“你是說,他們看上了天地殿裏那些東西?”
石中人搖搖頭,“劉氏算個什麽,這些東西擺在跟前他們也隻能做個睜眼瞎,他們看中的永遠是房產、田地、山林這些俗物。”
“田地山林我們三元觀倒是不少。”
馮玄打從十二歲起就幫著師兄們料理俗務,自然很清楚。整座臥龍山都是三元觀的產業,而城陽縣五鳳、清泉、夷安三鎮,至少有三成田地都在三元觀名下,當然,這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因農戶投靠而來,三元觀所取佃租也極少。但若劉氏有意奪取三元觀產業,那些地契到了他們手上,三鎮上千農戶,就沒好日子過了。
“劉氏倒還好,隻怕他們背後還有人,而這些人,很清楚天地殿的價值。”石中人雙眉微皺,“你最大的威脅就是這些人,哪怕劉明在擂台上殺不了你,你也不一定能安全回到山上。”
馮玄突然想起一事,驚道:“夫子曾上山找過我,他說劉明乃是定林寺的俗家弟子。”
石中人臉色微變,“定林寺!”
“定林寺到底什麽來頭?”馮玄對此一無所知。
“一百多年前,定林寺主持道靜曾與你祖師龍牙子一戰。”石中人看向虛無處,似乎在回憶什麽,“道靜是我見過唯一能與你祖師一戰的佛門高僧。”
傳說定林寺乃是與洛陽白馬寺一同興建,實則建成年代已不可考,其位於華州、洛州、北雍州三州交界處,那處田野肥沃民風淳樸,乃是真正的世外桃園。
定林寺每二十年便會派出一批弟子行走世間,有時一兩人,有時三四人,總的來說不會太多,但這些弟子,無一不是佛法高深之輩,若有辯經,自然舌燦蓮花,若遇鬥法,也是擋者披靡,罕有人敵。
正是如此,盡管不似其它佛寺大開方便之門,廣收信眾,定林寺仍被人視為中原佛宗,與洛陽白馬寺齊名,而其曆代住持,更是被天下僧人視為宗座,地位猶在白馬寺住持之上。
石中人口中的道靜,便是一百年前的定林寺住持。
“這麽厲害!”馮玄聽得他的話,倒吸一口涼氣。
身為三元觀弟子,哪怕從未見過自己的師祖,馮玄也從師父師叔口中得到了對師祖實力的深刻印象——道靜能與師祖一戰,定林寺自然夠資格做中原佛宗。
“中原佛宗並非浪得虛名。”石中人的眉毛自從皺起就再沒散開過,似乎對他而言,定林寺也是十分強大的存在。
“如果明日是定林寺的高人與你對局,我擔心你跑不掉。”石中人搖搖頭,“你不該把這三天用在煉丹上,那陳甫說,劉明乃是七品境界,就算傳言有差,也至多六品,倘若你能打通手部經脈,又有何懼。”
“對我有點信心,叔父。”馮玄此時也隻能強撐著安慰自己和石中人,“再說了,我與劉明的比鬥,定林寺怎麽能摻和呢?”
“幼稚!”石中人嗬斥道,“你們的比鬥文書上,可有寫明不許邀人相助?”
馮玄一怔——還真沒寫。
“可文書上寫明,會請沈黎郡中正來做評判。”他想了想道,“對我而言,明日第二場隻是一場比鬥,但對劉明而言,那就是異人定品之戰,中正豈會容他找人代替?”
“隻有沈黎郡小中正參評,最多算是初評,這次定品他完全可以放棄。”石中人一聲歎息,“就算他自己上場,你也不能保證他沒有克製你的神兵法器,畢竟他是定林寺的弟子,即便蜀郡劉氏,兩百年聚斂,就沒些寶貝?”
“那怎麽辦?”馮玄茫然問道。
“還能怎麽辦,你家那些神兵利器法寶仙符,足以傲視當世,但你會用麽?”石中人冷笑一聲。
馮玄沮喪地搖頭。
“那便隻有拚命了。”石中人道。
“拚命?”
“你若是抱著擊敗他的想法上場,戰意自然就不夠旺盛,戰意不足,戰力就會打折扣,關鍵時刻就會心生猶豫,出手便會不夠果斷,戰陣之上,往往瞬息之間就會決定生死,你若沒有對對手的必殺之心,死的很可能就是你自己。”
“因為,異人比的規則,便是生死不論。”石中人一字一句。
設置九品異人法的目的,乃是為朝廷選拔戰場征伐的人才,容不得半點虛名,自然不能像九品官人法那般,可依仗談玄養望,靠家族實力定品。戰場之上,文學辭賦和家世是不能退敵的,因此,異人定品,向來都是真刀真槍捉對廝殺。
換句話說,異人定品的擂台上,比的是戰鬥力,不管你是用武功,還是道法,抑或佛法,擊倒對手是唯一的晉級方式。
當今亂世,正是朝廷重用武人的時代,沒有真才實學,隻靠家世和清談得來的名聲,就算獲得高品,上了戰場也隻會害死三軍。
異人定品選的乃是真正的高手,因此,在定品擂台上,雙方都會全力以赴不留餘地,將對手殺死的事常有發生,而這並不違反規則。
聽完石中人的講述,馮玄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倘若劉氏所圖,真是三元觀的產業,甚至還幫你召來定林寺,那他們必會在擂台上用盡一切手段殺了你,隻有在擂台上將你斬殺,才不會有任何麻煩,因為見生死本就是異人比的規則。”
石中人補充道:“就算蜀中道門想為你討回公道,也找不到理由。”
“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想辦法不被他殺掉?”馮玄問。
“想不被人殺掉,最好的辦法是殺了對方。”
果然又是這話。
“若是真的再無別的辦法,我會考慮”
馮玄沉思良久,開口問道:“叔父你是嚇我的對麽?”
石中人沒有回答。
“定林寺遠在北魏,十日時間,他們就算會飛也趕不過來,所以劉明不可能請來定林寺的高手相助。”他咧嘴一笑,“之前你說琅琊諸葛氏與劉氏有通家之好,我也沒擔心,因為都是一個道理,他們來不了。”
石中人依舊麵無表情,“不是嚇你,隻是提醒你,那劉明雖隻有七品,但會帶些什麽神兵或者法寶上場我並不清楚,我相信你也不清楚,敵在暗我在明,這一場異人比,不可掉以輕心。”
“你之前還說我已無虞。”馮玄委屈地道,“叔父你說話怎地如此沒譜?”
石中人臉頰抽了抽,“安慰你罷了,你的截氣指,就算打通全部經脈也不過剛剛入門而已。”
“那你看我是不是趁著還有時間再讀讀?”
誰想石中人竟搖頭道:“打通經脈之後,便不能再背誦那些詩句,這是截氣指的禁忌,我知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給我把那些詩全都忘了。”
馮玄驚異——連這他都知道?
對了,師兄,肯定是哪位師兄曾對他說過。
果然是家賊難防。
“截氣指隻能養,不能練,否則你活不過四十,養之一道,好好睡覺就是了。”石中人想了想,又道,“倒是青雲步需得勤加練習,你浪費這幾日實在不該。”
三兩天又能練出什麽花來——馮玄並不覺得自己浪費了什麽。
默然良久,他才開口道:“叔父,我有些事想請教你。”
石中人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心中有太多疑惑,畢竟你又不是真傻,不過,一切等明天,你能過了這一關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