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要娶你
來的是位十六七歲的娘子,細眉大眼,膩白的皮膚透著粉紅;身上穿著青白色的收身襦衫,凸顯出已完全長成的身段;她形容文靜端莊,但急切抖動的裙擺,卻暴露了她的心思。
“小先生來啦?”她來到馮玄桌旁,乖巧地行了個禮,一雙妙目浸潤著明亮的光,仿佛眼中有個太陽。
馮玄手忙腳亂地站起身,還禮道:“宋小娘子,尊母可有空?”
“娘在後廚忙著呢,小先生今日要用些什麽肉蔬,我去備來?”
“今日不用膳,娘子隻管請尊母出來,我與她有要事相商。”
此話一出口,不但宋小娘子愣了愣,四旁喝酒的食客也全都“噫”了一聲。
小先生今日如此反常,又說與宋嫂有要事相商,莫非……
眾人都是同一個心思,彼此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異樣的的興奮。
倒不是閑得無聊瞎猜亂想,而是這十二年來,馮玄從沒掩飾過自己的心思,如今闔鎮上下,誰都知道他要幹什麽。
或者說,十二年前,師父鬆陽子帶著他到宋嫂魚品嚐鱸魚膾那天,他便已大張旗鼓地告訴所有人,長大了要幹什麽。
若不是師父羽化登真,這件事他三年前就幹了。
眾人正眼神交流,就見門外呼啦啦擁進數十人,正是夫子和田奴等人。
這些人進門來也不跟馮玄打招呼,徑直擠著食客們坐下——先到的和後來的彼此對視,立馬心照不宣。
這邊宋小娘子一看陣勢,神色有些慌亂,大眼眨巴眨巴,跟馮玄告了個罪,匆匆進了後廚。
未一刻,便聽得後廚傳來母獅般的咆哮,“這些天殺的老奴,過年過節不陪父母親族麽,都湊來我店中作甚!”
又聽那聲音繼續道:“今日沒備那許多吃食,趕他們出去!”
店裏眾人麵麵相覷,神色間頗有退縮之態。
這時候隱約聽見後廚宋小娘子的聲音道:“娘,小先生也來了,請你堂前說話。”
“一並攆出去。”
“娘——”
“偏他最該攆。”聲音弱了些。
馮玄看了看四周眾人,有些尷尬。
這時又聽見後廚聲音傳出,“哼,我去會會他。”
話音未落,門簾掀開,一名女子走了出來。
女子裹著頭巾,也跟宋小娘子一樣穿著北地樣式的收身襦衫,隻是身段比宋小娘子要豐腴;年齡雖大,但皮膚很好;她既然是宋小娘子的娘親,怎麽說也有三十多了,但一張鵝蛋臉讓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要小一些,徐娘半老的風韻,都在這張臉上;偏偏那雙眼睛讓人望而生畏,仿佛內蘊無名之火,提醒別人這是個一點就燃的潑婦。
此刻,這位名揚沈黎郡的宋嫂魚掌櫃粉麵含霜地站在馮玄跟前,手握一柄廚刀,也不知是來不及放下還是有意帶出,望之使人生怖。
這種場景過去十二年裏馮玄經曆過無數次,早已波瀾不驚,他淡定地起身行禮,雙手捧上一份朱紅帖子。
四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人人屏氣凝聲——雖說都猜到馮玄會這麽幹,卻沒人料到他會幹得這麽幹淨利索。
朱紅,乃是婚書特有的用色!
本要發飆的宋嫂在這一刻徹底懵了,她站在那裏,幾乎拿不住手中的刀;她神色有些慌亂,但很快又強壓下去;她似乎想把手叉在腰上,以增強氣勢,但提了提胳膊,卻又沒這麽做,這樣一來,便顯出她的手足無措。
她並沒意識到,她眼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已然熄滅,代之驚慌的閃爍。
“你……”她張開嘴,卻說不出話。
“師父離世已滿三載,今日我來提親。”這是曾經預演過無數次的事,馮玄雖然緊張,卻仍表現得沉穩有度。
宋嫂下意識接過婚書,但立馬又摸了蛇般地扔出去。
“我……我不要,你拿走,快走!”她揮著手裏的廚刀,卻再也做不出凶狠模樣,“我……我會告訴成老爺,你今日……”
馮玄早料到她會這麽說,淡定笑道:“提親是師兄遺命,還有,師兄五日前已然羽化登真,如今三元觀,我當家。”
“啊!”圍觀眾一片扼腕。
在座大多都是三元觀治下道民,與道觀乃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係,而且三元觀在民間聲譽極好。
道士們本事通天卻從不仗勢欺人,慈悲為懷普濟眾生;廟產雖豐卻從不巧取豪奪,反倒幫著不少貧困人家躲過了官府搜刮。
比如那些田奴,一大半都是迫於官府征斂,因著道觀寺廟可免役調租稅的原因,而不得不帶著田產投靠三元觀,得到三元觀庇護,日子比以前不知好過多少,否則他們哪會跟馮玄這麽親近。
如今聽說成公謹羽化,眾人悲傷難過,無一不是真情流露。
“師兄羽化飛升,是喜事而不是喪事,諸位不必介懷。”
馮玄安慰完眾人,卻見宋嫂已撿起那份婚書。
她抖了抖手中朱紅帖子,扭頭朝圍觀眾人瞪眼道:“看什麽看,都給我滾!”
她凶名素著,現在又被馮玄一紙婚書激怒,正在撒潑邊緣,誰也不知道她手中的廚刀什麽時候會突然飛來,眾人隻得期期艾艾地退出酒肆,但也沒走遠,就在街沿站著,翹首圍觀。
宋嫂打開婚書,看了裏麵內容,神色已然平靜。
“成老爺果真已然仙逝?”
“果真。”
“觀中果真是你當家?”
“果真。”
宋嫂沉吟道:“三元觀的善名遠近皆知,觀中產業又豐厚,按說你來我家提親,我沒有不許的道理。”
“如此甚好……”
馮玄還沒說完,就被宋嫂打斷,“隻是這婚書,要改一改。”
“怎麽改?”
“將宋氏蘆兒,改為宋氏天佑。”宋嫂麵無表情地將婚書遞還給馮玄。
身後,宋小娘子臉上的喜色一閃即逝。
一直淡定自若的馮玄卻漲紅了臉,“這怎麽可以,這怎麽可以……”
他渾身發抖,已然急壞,毫無章法地揮著手臂道:“全鎮的人都知道,我……從我五歲那年起,我一直想娶的人,是你!”
如果石中人在這裏,一定會後悔幫馮玄寫了婚書,他怎麽可能料到,馮玄心心念念的宋氏蘆兒,居然是個比他大近一倍的半老徐娘。
但顯然,闔鎮上下的父老們都知道這事,因為他們聽見二人說話,除了感歎小先生用情至深,竟然沒有半點意外。
宋蘆兒突然惱怒起來,她握刀虛劈,仿佛恨不得將馮玄大卸八塊。
“你……你住口,休要再說這種渾話,我……我足以做你娘親。”
時人十四五歲成親生子已是常事,她這話並沒有錯。
馮玄辯道:“倘若你與我有半點血親,這便是渾話,但我們並非族親,甚至不是同姓,怎麽就是渾話了?”
“你……你……”宋蘆兒竟說不出話來。
“你卻是個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一人分開圍觀眾,大搖大擺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