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翌日。
晨風裹挾著河畔上清涼的水氣與荒野間的草木氣息越過斷壁殘垣,撲到破廟裏昏睡了一天一夜的敖夜臉上。
胸口沉悶,像被什麽重物壓著,敖夜垂眸,一眼便看到挽著佘宴白三千青絲的棕黑木簪,形如一條張嘴吐信的毒蛇,且毒蛇眼部鑲嵌著兩粒猩紅的寶石,令人隻肖看一眼就遍體生寒。
敖夜當即放輕了呼吸,身體不敢動彈,靜候佘宴白從睡夢中醒來。
他上身的衣物被扯開,露出還算幹淨的白色裏衣。而佘宴白的臉就貼在他的左胸口,透過單薄的裏衣傳來一抹柔軟而冰冷的觸感。
幸而佘宴白規律的吐息是溫熱的,才令敖夜不至於懷疑他是否還活著。
待日出之際,佘宴白才悠悠轉醒,雙手撐著敖夜的胸口緩緩坐起,蒼白的臉上浮起兩團淺淺的紅暈,狹長的眼睛半眯著,眸底滿是睡飽之後的愜意。
許是這會心情好,他毫不吝嗇地賞了敖夜一個微笑,一如捕食獵物前開得極為燦爛的日輪花。
“早啊。”佘宴白伸手揉了揉略微有些僵硬的脖頸,笑道。
“早,誤會了你,甚是抱歉。”敖夜跟著起身,幾下穿好衣服。他一醒來便發覺體內的不適之症已盡數消失,此時不僅神清氣爽,身體狀態亦是前所未有得好。
說不定佘宴白久病成醫,於那肉湯裏添了什麽奇藥才令他恢複得如此之快。而他卻無端揣測,以為佘宴白要害他,著實不該。
“不打緊,你我相識短暫,遇事心生懷疑也是人之常情。”佘宴白輕笑一聲,攏了攏耳畔無意垂落下的一縷發,長長的眼睫遮去眼底的冷光,“隻盼日後相處久了,你能稍微信任我一些。”
敖夜心生愧疚,沉聲道,“閣下對我恩重如山,我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著實對不住……”
佘宴白抬了抬手,攔下敖夜的欲言之語,笑道,“我餓了。”
“是我疏忽了,你稍等片刻,我這就出去尋些吃食。”敖夜撿起被丟在一旁的霜華劍放到佘宴白身旁,低聲叮囑道,“這劍你拿著防身,如果遇到危險你就大喊,我聽見後會盡快趕回來。”
說罷,他抱著豁口瓦罐快步出了破廟,在踏出廟門之際抬頭看了眼欲掉不掉的匾額,上麵的字跡經過歲月的摧殘,已然模糊不清。
敖夜轉念想起廟中那尊滿覆鱗片的殘缺神像,猜測這裏或許曾是一所先民供奉大蛇的神廟,隻可惜滄海桑田,終究是信徒不再、廟宇破敗。
支走了敖夜,佘宴白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然後慢悠悠地進了玉鐲內的小樓。小樓內修有一水池,內裏滿是乳白色的液體,正是在上界有市無價的帝流漿。
佘宴白坐在池邊,修長的雙腿化作蛇尾,緩緩垂入帝流漿中浸泡,以修複蛇尾上的外傷。
敖夜吃了妖獸肉後陷入昏睡的期間,佘宴白一直挨著他不斷汲取他體內的氣息療傷,雖然體內傷勢好轉的緩慢,但總歸是聊勝於無。
旁的不說,昨夜他倒是難得睡了個好覺。
佘宴白紅唇一勾,決定日後待敖夜好一些。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佘宴白才離開池邊,去灶房隨手拿了幾枚果子填腹,然後便回破廟中等敖夜歸來。
約莫一炷香後,破廟外果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捉了些……”敖夜抱著豁口瓦罐匆匆回來。隻見破廟破舊不堪,而立於其間的青衫男子卻容光煥發,一雙纖巧的白足露出衣擺,足趺如春妍,踩在參差不齊的地磚上卻不染塵埃。
他腳步一頓,視線往下,落在佘宴白玉筍似的雙足上,話鋒一轉問道,“你的鞋子呢?”
佘宴白一愣,低頭看了眼自個沒穿鞋的腳,不由得縮了縮腳趾。他一條蛇,偶爾忘記穿鞋也算正常,左右石頭也硌不了他的腳。
“你的衣服怎麽換了?”佘宴白抬頭,抿了下唇,蹙著眉反問道。
敖夜臨走時還一襲黑色錦衣,回來卻穿了一身潮濕的粗布短褐。再瞧他猶往下滴水的濕發,許是在河中沐浴了一番。
“原先的衣服不甚被樹枝劃破,我便去河邊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撿了一身衣物。”敖夜目光一閃,偏過頭避開佘宴白的視線,低聲解釋道。
“哦,原來如此。”佘宴白笑了下,意味深長道,“黑色乃東秦國皇族所用之色,聖上雖不禁民間使用,但百姓多避諱,而你此前卻身著黑衣……”
敖夜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猶豫片刻,對上佘宴白含笑的眼,沉聲道,“我乃皇室中人,落水乃是為人所害。此前並非有意隱瞞,還望宴白你見諒。”
“原來我竟救了一位尊貴的殿下,真是天大的榮幸啊。”佘宴白笑吟吟道。
敖夜眼底閃過一抹諷刺,繞過佘宴白,將懷中的瓦罐置於篝火上,然後低聲道,“尊貴談不上,你隻管當我是個尋常百姓對待便可。”
火光映在他冷峻的臉上,卻未添一絲暖意。
佘宴白瞧著他挺直的脊背,不禁挑了挑一側細眉,看來這是個有故事的人。
“那,我能喚你阿夜嗎?”佘宴白笑道。
敖夜背一僵,微微側過頭,濃密的眼睫顫動了幾下,應道,“嗯。”
想了想,他道,“阿白?”
佘宴白怔了一下,貝齒咬白了紅唇,不情不願道,“嗯。”
糟糕,這下虧大發了。
破廟內一時安靜了下來,隻有篝火時而發出劈裏啪啦的輕響。
敖夜沉默著用曾無比珍愛的霜華劍捅了捅篝火,又起身去一旁的斷柱上砍下幾根朽木條丟進篝火中。
宮中那位榮寵無限的貴妃姓柳,本家乃是東秦國的世家大族,且祖上有人被上界的大宗門收為弟子,故而在東秦是皇族都輕易不敢得罪的存在。而故意害他落水的江寧府知府柳賀年,據敖夜所知,正是柳氏的一脈旁支。
背後真正想害他的人不言而喻,看來有的人已經失去耐心了。
敖夜注視著竄動的火苗,一時間眼神明明滅滅,不知道在想什麽,隻是周身的氣勢愈來愈沉凝。
直到瓦罐裏冒出一陣淡淡的肉香,破廟中的沉默才被打破。
敖夜回頭喚道,“你不是餓了麽,快過來吃吧。”
“挺香的,是——”佘宴白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不敢置信地盯著瓦罐裏的東西,“你出去半天就找了這個?”
隻見罐中清水裏漂著數個田雞,瞧著白白嫩嫩,但佘宴白卻絲毫沒有胃口。他是吃過苦的妖,但近幾百年卻是錦衣玉食,再不曾委屈自己。
敖夜神色間有些尷尬,“河裏未見有魚,我隻得捉些田雞,你先湊合吃些吧。”
他一出了破廟就直接往河畔走去,尋傘又尋衣,還擔心身體病弱的佘宴白獨自留在廟中會出事,便捉了田雞處理後匆匆趕回來。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我在你醒來前便吃過了。”佘宴白試圖繼續用上次的借口糊弄敖夜,“所以還是你自己吃吧。”
敖夜皺了皺眉,認真道,“你之前明明說餓。”
語畢,他用斷勺舀了一隻田雞送到佘宴白麵前,勸道,“你多少吃點,不夠我再去捉。”
佘宴白連忙後退兩步,暗暗咬牙,區區凡人還敢逼他吃這等俗物!
“咳……”他低下頭,捂著唇低咳了幾聲,佯裝虛弱道,“我實在吃不下。”
敖夜眉頭緊皺,將佘宴白不適的模樣盡收眼底。他不再逼迫佘宴白,而是蹲下後迅速吃掉瓦罐裏乏味的田雞,然後拾起霜華劍與落了一層灰的劍鞘掛在腰間。
“上來。”敖夜走到佘宴白身前半蹲下來。
“嗯?你這是作甚?”佘宴白不明白他這是唱的哪一出。
“我們去附近的災民安置處,那裏興許有藥和大夫。上來,我背你去。”敖夜回頭,瞥了眼佘宴白不甚露出衣擺的幾根嫩藕芽似的腳趾,解釋道。
佘宴白挑了挑眉,依言覆在敖夜寬厚的背上,兩條手臂隨意地勾住他脖子,然後瞅著他頭上挽發用的一截樹枝笑道,“你知道在哪?”
敖夜雙手托住佘宴白的膝彎,微一用力把人背起來,說道,“興州被淹,大水尚未退卻,他們應當會在城池附近擇一地勢高處收攏災民。”
說罷,敖夜把背上的人往上顛了顛,大步往破廟外走去。
佘宴白把頭靠在敖夜肩上,最後望了望廟中沉默的神像,然後合上眼,輕歎一聲。
“阿夜,你知道廟中供奉的神像是誰嗎?”
“觀其曲折的身軀與通體覆鱗,應當是條大蛇。”敖夜抬頭辨認了下方向,隨口答道。
佘宴白睜開眼,薄薄的朱唇湊到敖夜耳邊,壓低了聲音道,“錯了,那可不是什麽蛇。”
溫熱的呼吸撲在耳畔,有點癢,敖夜耳朵顫了顫,對神像來了點興趣,“不是蛇又是什麽?”
佘宴白卻不說了,頭枕著敖夜的肩膀,默默汲取他體內的氣息療傷。
敖夜等了一會沒等到答案,想問,卻察覺到佘宴白逐漸輕緩的呼吸,以為他睡過去了,便不再多言,隻悄悄放慢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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