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東秦,元朔廿年六月十五。


  天微亮,大雨滂沱。


  太子敖夜、工部尚書李桉與幾個江寧府官員在一幹隨從的陪同下冒雨巡視於水災中幸存的堤岸。


  眾人身披蓑衣頭戴鬥笠,一邊查看河堤一邊交流江寧府的受災情況,一個個神情憂愁、麵色疲倦。


  而敖夜卻撐著一把油紙傘慢悠悠地走在後麵,沉靜的目光落在由大小不一的石塊壘砌而成的石堤上,石堤外側打了一排緊密的木樁,看似十分堅固。


  “殿下,不如讓奴才來為您撐傘?”小太監福安恭聲道。


  敖夜駐足,低頭睨了眼落後他兩步、矮他良多的福安,淡淡道,“不用。”


  福安便不再作聲,緊緊地跟在敖夜身後。


  敖夜抬頭望著泛黃的傘麵上那栩栩如生的荷花圖,冷峻的臉上露出沉思之色,指腹不停摩挲著淡褐色的傘柄。


  七日前,他於驛站後門外醉得不省人事,醒來後隻依稀記得夢裏有一抹綽約的紅影。後來隊伍啟程沒多久,他不經意瞥見路旁泥水裏有一把被人遺落的油紙傘,便鬼使神差地撿了起來,此後一直隨身攜帶著。


  雨聲中忽然傳來一聲異響,極輕,卻透著絲不詳。


  敖夜回神,視線自左而右掃過堤岸。


  此刻,除跟在他身後的侍衛與小太監,工部尚書李桉與江寧府官員等人已走上堤岸。


  見敖夜停下不走,過了會兒,福安問道,“殿下怎麽了?”


  敖夜不答,隻擰眉盯著堤岸,試圖尋找那一聲異響傳來之處。


  這時,堤岸上的人發覺敖夜等人沒跟上來。


  李桉回首高聲道,“殿下若是疲憊,可先行回營帳歇息。”


  敖夜的目光停在李桉腳下的那截堤岸,手落在腰間的佩劍上按了按,臉上的神情逐漸凝重。


  昏暗的天光下,隻見石堤外側有一根木樁微凸,且底部正緩緩往外滲水。


  “快下來!此處堤岸恐要潰決,爾等速速散開!”敖夜迅速收起傘別在腰後。


  幾乎就在他吼出聲的刹那,隻聽轟隆一聲,木樁被水衝開,堤岸從李桉所立之處開始坍塌,一時間哭嚎聲震天。


  敖夜足下一點,飛至坍塌處,一手拎起身形清瘦的李桉,一手拎起肥頭大耳的江寧府知府柳賀年。


  他將兩人放在堤上安全處,轉身欲救其餘落水的人,忽而腰側被狠狠一撞,身體不受控製地倒進河中。


  河水因大雨暴漲,離堤岸頂部隻餘不到兩尺,敖夜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瞬間沒了身影。


  他被大水吞沒時看到的最後一幅畫麵,便是身體肥碩的柳賀年跪趴在堤上朝水中伸手,嘴裏焦急大喊“太子失足落水了!快救太子!”,臉上卻分明掛著得意的竊笑。


  水流洶湧,敖夜沒一會兒就不甚被大水裹挾而來的石頭砸中腦袋,昏了過去,手卻不忘死死抓著油紙傘,仿佛那是能救他性命的浮木。


  大水卷著他連過兩州,直至江寧府末端的興州境內才僥幸被衝進支流,於一水緩處被河灘邊的橫木攔下。


  離河岸約三裏處,一渺小如沙粒實則內有一座精致小樓的芥子空間法寶內。


  小樓二層的窗邊擺著張美人榻,上麵斜臥著一個裹著白貂裘的紅衣美人,臉白得像冬日初雪,眉宇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病氣,看著像個隨時可能咽氣的瀕死之人。


  忽而,佘宴白鴉羽似的眼睫輕顫,緩緩睜開眼,低聲喚道,“小田。”


  他的聲音沙啞低弱,不過說了兩個字,便喉嚨一癢,忍不住一陣悶咳,隨即低伏在榻邊吐出一口黑紅的血來。


  化龍失敗,連帶著升境之劫亦失敗。


  佘宴白不僅一身修為盡失,還身受重傷,隻餘一具空有境界的殘敗之軀與半仙的神識。他經脈破碎再留不住妖力,五髒六腑時時作痛不得安寧,儼然一個無用廢人,然而他的仇人仍未屠盡!縱使有手下可以代勞,但害死神龍的人必須由他親手結果!

  思及此,佘宴白心中的恨意不斷滋生,纖柔白淨的手顫抖著抹去唇邊的血漬,低下頭伸出一截紅舌舔去指上的血。


  木梯被踩得噔噔作響,一長相討喜的圓臉少年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匆匆而來。他是一隻錦毛鼠妖,跟隨佘宴白多年,幾日前應召從妖族匆匆趕來伺候。


  “公子,藥來了。”小田把藥碗放在榻邊的凳子上。他頭一次見自家風華無雙的公子如此虛弱狼狽,不禁心生擔憂。


  “你出去把我的傘尋來,順便把傘邊那人拖來”佘宴白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朱唇一掀,冷冷道,“我要親手殺了他!”


  小田愣了下,卻不多問,腳步輕輕地退下。


  待他離開,佘宴白端起榻邊的藥碗一飲而盡,過了會發覺體內無一絲好轉的跡象,不由得暗自氣惱,手一甩,藥碗狠狠地砸在地上碎裂成渣。


  佘宴白喪氣地躺回榻上,攏了攏身上的白貂裘,暗沉的眼眸如一方化不開的墨。


  外頭下了多時的大雨終於停了,陰沉的天空漸漸亮起。


  小田一出法寶的方寸天地,便抽動鼻子嗅聞傘的氣息,不想距離出乎意料地近,於是連忙禦空朝氣息所在之處飛去。


  “咦,公子的傘邊還真有個人呀!”


  小田輕輕地落在橫木上,蹲下身,使勁抽出被水中不知死活的人緊緊攥著的傘,然後拎著那人的腳依佘宴白所言“拖”回去。


  一路上,敖夜的腦袋雖撞過大大小小的亂石,浸過汙濁不堪的泥水,蹭過葉片鋒利的野草,但也正是這個姿勢,令他好歹吐出了一些體內積水,不至於喪命。


  “公子,您的傘取回來了。”小田把人拖至佘宴白榻前才撒了手,被他小心抱在懷裏的傘已被妖力祛除汙漬順便烘幹。


  敖夜長發散亂,無知無覺地仰躺在地上。


  佘宴白手撐在榻邊,咬著牙艱難起身。


  小田見狀趕緊放下傘,上前輕輕地扶他坐起來,心疼道,“公子現下身體不適,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小的。”


  佘宴白靠在小田身上輕輕喘息,皺著細眉,喉結一動,咽下湧上來的腥甜。同時,他周身的殺意飆升,體內的心魔不斷叫囂著要殺了這個壞他化龍大事的人。


  他垂眸看了一眼鼻青臉腫、狼狽不堪的男人,心情暢快了一刻,然後嫌惡地移開視線。


  長得再像神龍又如何,終究不是他,地上這個不過是個喝點酒就神誌不清的混賬玩意罷了!


  佘宴白衣袍下的兩條柔滑長腿並攏化作一條蛇尾,鱗片上一塊雪白一塊焦黑,濃濃的血腥之氣從焦黑處冒出,短短功夫便充斥室內。


  長長的蛇尾滑下榻,慢吞吞地接近躺在地上男人,待靠近臉時尾巴尖揚起,啪的一聲狠狠地扇了男人一耳光。


  一下不夠解氣,佘宴白又啪啪啪扇了好幾下,打完左臉換右臉,直至把本就鼻青臉腫的男人扇成豬頭才罷休。


  “我一向不是個寬容的人,遇上我算你倒黴。”佘宴白狹長的眼睛一挑,冷笑道。


  蛇尾纏上男人的脖頸緩緩收緊,佘宴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漲紅發紫的臉,靜靜等候男人被勒死的那刻。


  忽然,尾尖一顫,佘宴白勒人的力道鬆了些。有一股溫暖的氣息從男人體內冒出,沿著他傷痕累累的尾巴傳至丹田處,停留片刻後沿著經脈走了一圈又順著尾巴回歸男人體內。


  凡是那股氣息途經之處,皆一陣溫暖舒適,就連天雷所致的傷處都有些微好轉。且體內破碎的經脈有幾處傷勢輕的地方竟已愈合,五髒六腑的疼痛亦有所緩解。


  奇怪,太奇怪了!


  佘宴白驚疑不定地望著地上的男人,試探著用尾尖戳了戳男人的胸膛,果然又有一股溫暖的氣息冒出,像剛剛那樣在他體內轉了一圈後又回到男人體內。


  這股莫名氣息的療傷效果即便是魔族的療傷聖品帝流漿都比不上!


  佘宴白心中的殺意漸漸消弭,眼下沒什麽比他傷勢痊愈、修為恢複更重要的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已然恢複冷靜。


  “公子怎麽不殺他了?”小田好奇道。


  佘宴白按了按胸口,壓製□□內不甘罷手的心魔,紅唇勾出一抹陰冷的淺笑,“暫時留他狗命罷了,等他沒了用處,嗬……”


  未盡之語盡在不言中,小田縮了縮身體,妖力不禁溢出,頭頂兩側登時冒出兩隻灰絨絨的鼠耳。


  佘宴白手撐在榻上,穩住身體後推了下小田,笑道,“離我遠點,聞著餓。”


  小田眼睛瞪圓,幾下跳到樓梯口,一副隨時準備逃離的害怕模樣。


  佘宴白被逗笑,張嘴卻是咳了一聲,幸好他的尾尖仍搭在敖夜身上,有一大股氣息及時流進他體內,才不至於咳出一灘血來。


  “公子,您沒事吧?”小田小心翼翼地靠近幾步。


  佘宴白搖了搖頭,尾巴尖緊緊貼在敖夜溫熱的脖子上,低聲吩咐道,“你回妖族吧,莫忘了催促孔玉繼續追查屠龍者的下落,一有消息便速來凡間告知我。”


  “可是您身受重傷……”小田猶豫片刻,頭一次違背佘宴白的命令,請求道,“還是讓我留下來照顧您吧。”


  佘宴白狹長的眼睛眯起,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到敖夜腫成豬頭的臉上,扯了扯嘴角,低笑道,“傷勢無礙,有他在,想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恢複……”


  等他好了,這個男人就沒用了,到那時……佘宴白的尾巴揚起,輕輕地拍了拍敖夜的胸口。


  到那時,看他心情再決定這人的下場好了。


  小田撓了撓頭,有些不解,不過看佘宴白麵露微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樣便放了心。他家公子可是妖族暗地裏真正掌權的妖皇,厲害著呢,隻要公子說沒事,他就信!


  “嗯?”


  佘宴白的笑容僵住,察覺尾巴尖被一隻濕漉漉的大手抓住,抽了一下沒抽動,不由得低頭一看,正對上某人悠悠轉醒的迷蒙眼睛。


  他當即猛地抽出尾巴,揚起落下,果斷一尾巴將男人抽暈過去。


  小田悄悄後退一步,見佘宴白抬頭看向他,立即撒腿跑下樓,喊道,“公子,我這就回妖族,您別抽我啊!”


  佘宴白扶了扶額,不禁歎了口氣。


  他靜倚在榻上,垂下眼簾,凝望著地上昏迷的男人半晌,尋思著日後該怎麽跟在他身旁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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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謝謝明月何皎皎扔了1個地雷、蜚蜚的小寶貝扔了4個地雷


  2、謝謝讀者“終風且霾”,灌溉營養液+15

  3、以後如無意外,最早21點更,21點不更就零點前更新


  4、晚上早點休息呀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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