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邊星野番外(五章合一)
我的名字是父親取的。
無邊星野,象征著漫天星辰,他說我就是他生命中的星星。
“半夜四天開,星河爛人目。”我常常聽到他帶著憂愁的歎息聲回蕩在家中,但我那時並不明白他的苦惱。
逐漸成長後,我才明白我名字的含義,原來我隻是父親的希望之星罷了。
銀河燦爛,光耀炫目,他原以為我這顆星辰能挽回母親的注意力,能讓她或多或少施舍一分憐愛在我們身上。
然而他失望了,我並不是耀眼奪目的璀璨星辰,對母親而言,我僅僅隻是泥地裏的一顆魚目,令她嫌惡地移開目光,令她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家。
我似乎失去了存在的價值,我辜負了父親對我的期望,我不再是星辰。
又有誰會注意到黯淡無光的星星呢?
隨著年紀增長,我愈發能感受到父親對我的愛意隻是浮於表麵,似是在向母親表明自己有多重視他們愛情的結晶。
他對我的愛隻是因為我身上流著他們二人共同的血脈,僅此而已。
他對母親的愛,隱忍而又克製,藏在他古井無波的外表下,隻有和他朝夕相處的我才能感受到這份感情的滾燙熾熱。
他不愛我,他隻愛母親。
幼年的我熱愛看各種繪本書籍,有一次我看到了書上描寫的菟絲花,很奇妙,我居然由此聯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依附著母親,隻渴求對方賜予自己一點愛意,靈魂聲嘶力竭地懇求她留下來,現實中卻悄無聲息,卑微而又無力。
從記事起,每到大雪紛飛的冬日,父親總會怔怔地站在窗邊,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母親總是畫著濃豔的妝容出門,每當我聞見那股濃鬱的馥鬱芳香飄散在家中時,我就知道母親要離開了。
明明香味那麽好聞,我卻感覺父親的表情看上去似乎要哭了,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這麽悲傷?
不好聞嗎?
母親回來還會帶很多漂亮的禮物,她心情好的時候會給我幾個作為玩具,亮晶晶的寶石就像是璀璨的星辰,我全都珍藏在床頭。
有時我甚至會期盼著母親快點出去,隻有這樣她才會在回家時對我露出笑顏,這也是我頭一回感受到來自母親的溫柔。
母親真的很美麗,她與父親似乎是兩個不同階層的人,父親常常感歎我與她極其相似,我對此感到一陣竊喜。
與母親眉眼相似就像是我存在的唯一價值,每當他們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時,我比任何時候都開心。
我感覺我也變成菟絲花了,汲取著父母的愛意而活,緊緊地攀附著他們不想被舍棄。
他們不會舍棄我的吧,我可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呀……
父親沒有工作,據說他以前也曾是有錢的公子哥,才貌雙全甚是瀟灑,隻是家道中落,他的才華甚至沒法讓他溫飽。
他時常在家感歎自己沒用,可在我心中父親是全能的,詩詞歌賦無一不曉,也是他教會我識字讀書,他是父親同時也是我的啟蒙老師,但當我問出內心的困惑時,他隻是無奈地搖搖頭,說了一句我難以忘懷的話。
“錢,才是萬能的。”
身邊人常常感歎我父母的恩愛,在他們口中,我父母不顧地位的懸殊、不顧周圍人的阻攔,為愛義無反顧地參加情人節慶典,自此之後,生死與共。
好陌生。
我聽著父母的事跡,卻感覺在聽陌生人的故事。
母親外出得愈發頻繁,父親越來越沉默,他甚至很少與我講話,我隻能做個乖巧的好兒子,以此博取他們的憐愛。
“小少爺真的好乖,不哭不鬧的可真讓人喜歡。”傭人誇讚我的時候,我卻期盼地看向父母。
讓人喜歡,其中也包括他們嗎?
但我的乖巧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十歲那年的情人節,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
父親平靜地說他們要離開我了。
為什麽?
我不夠乖嗎?
為什麽要離開我?
“不要離開我呀,你們去哪我就去哪,我很乖的!”
記憶中我哭著懇求父親留下,但他卻不斷吐出猩紅的血液,打消了我的希望。
我似乎看見他彌留之際眼中的喜悅與解脫,但我不懂,年幼的我不懂所謂的愛情。
十歲那年,我徹底成了孤兒。
母親家族的親戚收留了我,但並沒有給予我很多很多愛。
我忽然羨慕起了長眠地底的父母,他們躺在一起再也不孤單了,可我……
真的好孤獨。
十五歲的時候,有人找到我,詢問我是否能將父母的事情改編成電影,我猶豫了。
我繼承了母親留下的遺產,說實話我並不缺錢,身邊的親戚們強烈反對這件事。
“不行不行!這是我們家族的恥辱!”
“到時候這件醜事豈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太丟人了!”
“我們不想讓我們家族成為全天下的笑話!”
……
他們的反對聲就像是聒噪的蒼蠅在我們耳邊嗡嗡作響。
好吵。
看著他們爭得麵紅耳赤的樣子,我忽然感到一陣好笑,我明明隨了父親姓邊,這件事的決定權在我呀。
我同意了,十五歲的我隻有一個要求——
盡可能還原事實。
最後除了時代背景稍稍改動之外,他們之間的情感與糾紛都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就連選角的時候,導演也尊重了我的意見,選了氣質最為相符的男女主演並讓我去片場觀看監督。
說來也奇怪,17歲的女主演明明隻大我兩歲,但我卻感覺她仿佛經曆了歲月長河的洗禮,身上的溫柔氣息就像是一位母親,看著我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孩子,我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我的臆想還是現實。
明明互相都處於年少悸動的時候,換作任何一名男性都很難不對她動心,可我卻隻感覺到夢幻般的溫暖,絲毫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我的母親並不是白種人,但當鏡頭對準女主演的時候,她又成了我記憶中母親的樣子。
我幻想中她少女時期的驕傲矜持、生下我之後的冷漠疲倦、我幼年時的花枝招展……
我在片場看著他們演戲,卻在不知不覺中入戲,每當我對上那一雙如水的綠眸時,我都感覺自己倘若成了幼兒一般無所適從,隻能倉惶地移開視線。
正如預料中那般,這部片子一經上映便斬獲了多項大獎,女主演更是一舉成名。
我和她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在不知不覺中我似乎將對母親的情感移到了她身上。
可真是好笑,她明明隻年長我兩歲不是嗎……
時光荏苒,我逐漸長成大人,身邊的同學朋友陸續陷入愛河,甜甜蜜蜜恩愛不已。
但我絲毫提不起戀愛的欲望,我就像是躲藏在陰影處的敗犬,狼狽不堪,渴望著愛卻又感到畏懼,對任何向我示好的人露出獠牙。
每一個看了電影的人都會在批判我母親的同時評價我父親的愛是病態的,我對此不置可否。
病態嗎?
可我覺得愛情本身便是病態的,折磨得每個人痛不欲生卻甘之如飴。
愛是毒藥,銷魂蝕骨卻讓人欲罷不能,我很想體驗父親當初的感覺但我又避之如蛇蠍。
我感覺這個世界越來越無聊了,我渾渾噩噩地活著,像個遊離在世界之外的觀察者一般看著別人的愛情故事。
為什麽?
為什麽他們對愛情如此向往?為什麽這麽多人想要找對象一起參與慶典?
我無法理解他們,就像我無法理解父親在赴死時的笑容。
我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在這個世上我了無牽掛,我隻感到孤獨。
我想奔赴父母的擁抱了。
二十二歲的情人節,我頭一回注重自己的形象,將自己從頭到腳好好收整了一番。
在這個惡心的節日,我出門了。
我能感受到自己暴露在屋外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受到不知名力量的擠壓,寸寸崩潰瓦解,將我如同橡皮泥一般揉捏,最終隻剩下一捧灰燼。
痛苦萬分的同時,我終於感覺到了解脫。
我聽見路過情侶們驚恐的尖叫聲,我聽見慶典上愛侶們堅定的宣誓聲,我聽見已經成了知名影後的她在我葬禮上的歎息聲。
別人遵循了我的遺願,將我與父母合葬在一起。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仍然可以思考,但我能感覺到父母的屍體骨架就在我身邊,我被拘泥在小小的骨灰盒裏靜靜待在他們之間,就像是被他們嗬護在中間酣睡的嬰兒,沉浸在他們冰冷的懷抱中。
在陰冷潮濕的泥地裏,我卻感覺到了夢境中才有的溫暖。
僵硬冰冷的屍骨不能給我任何回應,我卻覺得格外滿足,陷入了香甜的沉睡之中。
後來我發現,每到情人節前後兩個月我就會被強烈的衝動喚醒,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我心中響起——
找一個人類參加慶典,和她綁定就能永久地蘇醒。
這股衝動就像是一種本能,催促著我去欺騙人類,去引誘一個無辜的女性步入死亡,隻有這樣我才能永久地清醒下去。
已經死過一次的鬼怪若是永久蘇醒,無異於永生。
我恢複了生前的模樣,能被觸摸亦能被其他人看見,但我若是願意,也可以隨心所欲去往我想去的地方,我不像是鬼,我似乎隻是以另一種方式活著。
我們的墓碑再也沒人前來祭拜,包括我生前的莊園,那裏自我去世後就被塵封起來,就像是被遺忘了一般,孤零零地待在半山腰。
我與自己的本能對抗。
永生?我不稀罕。
我無法做到以愛之名去哄騙人類,我壓根沒有體會過愛的感覺,就算裝也無法裝出來。
清醒的時間反而令我感到痛苦不堪,那種被全世界拋起的孤獨感令我瘋狂,我寧願永遠陷入黑暗。
我隻能用其他方式消磨時間,裝飾起了破舊的莊園、在花園種下一顆顆種子……
我數不清過了多少年,時間對我而言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隱約間我聽到了那個人去世的消息。
她在四十五歲的年紀因胃癌去世,聽說一生都沒有找過伴侶,甚至連段戀愛都沒有談過。
人人都說她應該是無心情愛、不懂愛,但我覺得她和我不一樣,她明明有著一雙經曆過愛戀的雙眸。
我不知該如何去描述這種感覺,她被所有人愛著,但在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人值得她去愛,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愛情為何物。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似乎又是十年過去,我的容貌一如既往沒有任何變化,但這次蘇醒我卻感受到了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這股無形的力量讓我想起了臨死前被規則擠壓的無力感,它們之間極為相似。
我居然開始在網上和一名素未謀麵的女性聊天?
我的大腦似乎不受控製,麵對著聊天界麵我居然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感覺……
這種感覺極為虛浮縹緲,就像是被蒙住一層薄紗,模糊不堪。
直到情人節前夜,我突然預感到了什麽,這股陌生的感覺突然變得鮮活生動起來,不再那般模糊,聊天的另一邊就像是從機器人變成了真人,促使著我迫不及待地去揭開這層薄紗。
我並沒有想掩藏自己的異常,直接來到她的身後。
在看到她的瞬間,我感覺巨大的愉悅感從胸腔裏迸發而出,就像是滿天星光照耀在湖麵,粼粼的波光映在我的眼底。
怦然心動。
這股感情來的莫名其妙,就像是被強製施加的,但我無心去思考。
僵硬的愛意在見到她的刹那化為實質,溫暖的湖水衝破冰層流淌而下,那雙綠色的雙眸不同於厄休拉,她分明也充斥著濃濃愛意。
我頭一回感受到被愛的滋味,但我控製不住我自身的愛意,我無法接受她不愛我的猜想,無法接受她的愛意降臨在其他人身上。
與她參加慶典成了她愛我的證明,我在我身上看見了父親的影子,我隻想與她共沉淪。
參加慶典吧,這樣我才能感覺你愛我……
別把這份愛意拿走……
求你,繼續愛我。
為什麽我的愛意如此偏執?為什麽我滿腦子都是拉著她一起赴死的念頭?
我被這股愛意包圍著,我感覺靈魂都在灼燒,瘋狂叫囂著,渴望更多的愛。
我知道這樣不對勁,我似乎與其他的鬼怪沒什麽兩樣,這股愛意來的太突然,但我無法抗拒,心底的酥麻癢意擴散至全身,我甚至見不得她落淚,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忽然就能明白父親的感覺了。
我終於感受到了愛情的滋味。
“錢,才是萬能的。”父親的那句話忽然在耳邊響起,我決定收斂起身為鬼的詭異之處,向她展露財力。
我不想她失望,我隻想她的目光永遠停留在我身上。
我渴望她對我露出驚喜的神情,我渴望她歡呼雀躍的聲音,我渴望她依附著我……
但她對於所謂的豪車豪宅似乎沒有太大波瀾,我有些惶恐,母親那樣喜歡錢,她為什麽不呢?
她愛我嗎?
她愛我嗎?
我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雖然她的表現讓我覺得她愛我,可我就是極度不安。
這股不安如跗骨之蛆,纏繞在我心間,折磨我。
和我參加慶典吧,我想感覺到更多愛意……
魔鬼的低語在我心頭回蕩,我隻想讓她與我一起參加慶典,永生永世綁定在一起。
然而當她來到墓碑邊上,看到她落淚承諾時,我腦中瘋狂的念頭竟然平靜了下來。
她說——
“以後永遠在一起。”
“以後會好好照顧邊星野。”
……
以後?
如果一起參與了慶典,還能有“以後”嗎?她是不是會命喪當場,我再也看不見她充滿愛意的雙眸……
我猶豫了。
我想通過慶典將彼此融為一體,但我更想和她有以後。
我每年都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出現,我想真真切切地擁抱她,想感受到她的關懷,想看見她生動的身影……
我想在仲夏夜晚與她一起穿過燈紅酒綠的城市街巷,想與她在斑駁燈影下散步,想一起去海邊仰望星空,更想在大雪紛飛的冬日共撐一把白傘……
我想要的太多了。
本能的衝動被我壓抑在心底,對未來的憧憬占據了我的大腦。
我們後來一起看電影,好巧,正好是那部片子。
看著父母最終的悲劇,我心中的念頭愈發強烈,我不想步他們的後塵。
我不想要她用生命來證明對我的愛意,如果沒有她,永生對我毫無意義。
我不想一個人孤獨地麵臨漫長的未來,與她參與慶典,一時的滿足過後隻會留下永恒的空虛。
我看著她,想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
可是事情的走向卻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並不畏懼消亡,我最無法接受的是她不愛我的事實。
身體上的痛苦遠遠抵不上精神上的瘋狂,我追著她,想要問出一個答案。
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在這一瞬,我與父親的身影重合了,我甚至想著,就這樣兩個人一起奔赴死亡也是一種幸福。
但她遠遠比我想的更加狠心,我能感受到自己的骨灰盒子在一瞬間被炸得灰飛煙滅,來不及思考,我即將消亡。
可笑的是,哪怕到這個時候我也仍然愛著她,這股愛意就像是劇毒腐蝕著我的神智。
好想再看到她對我露出充滿愛意的笑容呀……
我愛你,求求你,繼續愛我……
無邊星野,最終我並不是任何人的星辰。
我隻是一顆,黯淡無光的灰塵罷了……
“我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