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紀衍小的時候根本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看自己的眼神里有各種可憐的情緒,他從記事起就總是出入醫院,那裡的醫生護士他都知道名字,那裡的病房格局、窗口樓梯他都一清二楚。
那些親戚看見他會輕輕嘆氣,摸摸他的頭,他的爸媽會躲在屋裡悄悄哭,小小的他並不知道那些意味著什麼。
醫院對他來說就像上幼兒園一樣平常,甚至他一度認為所有小朋友小的時候都要去醫院住。
後來一個幼兒園的小孩指著他說「你快死了。」他才慢慢明白那些嘆息和痛哭有不一樣的意思,但是他根本沒在乎過,或者說他太小了,理解不了那是什麼東西,就知道自己會經常痛,哪裡都痛,去了醫院就不會痛了。
老媽還騙過他,說那是小孩長身體才痛。那時候他每次從醫院回來就會拉著老媽給他量量身高。
但是老媽的謊言實在不能欺騙漸漸長大的他。
他已經6歲了,已經能聽懂那些人說「這孩子真可憐」的意思了,當他問老媽「為什麼他們說我很可憐?」時,老媽不知所措啞口無言的樣子讓他終於知道了什麼是「你快死了。」
從前那個可愛的小男孩不見了,他變得沉默寡言,很少出門,把自己封閉著,鎖起來,藏到角落裡。
那些無話可說的日子裡,是他自己不想回憶的無奈和不甘,是遺憾和恐懼,是小小的他所不能承受的痛苦。
如今紀衍18歲,是應該奔跑在操場上,拉著女孩子手說笑,抱著籃球和朋友勾肩搭背的年紀,他卻躺在自己最討厭的床上,眼前是熟悉的冰冷機器,每天面對的是和從前記憶重合的醫院白頂。
今天。
他看見女孩轉身出去,消失在門外,才重重的倒在床上。
「演員果然很不容易。」
他大口喘氣,身體筋疲力盡。
「要是能下手術台,我肯定要進軍娛樂圈,就我這演技,不拿十個八個奧斯卡我都死不瞑目。」
身上冷汗把病號服浸濕,他動了動手指,還是放棄了換一件的想法。
就這麼躺著,直到冷汗消了又痛出來下一波,他才有些艱難的坐起來抓了一把葯吃了。
一杯涼水下肚,他打了個哆嗦。
夏夜的風還是有些涼意,夏姐把窗戶關上,剛想拉上窗帘,紀衍就叫住了她。
「媽,別拉窗帘了,我想看看星星。」
夏姐頓了頓,把窗帘都籠到一邊去,坐回到他床邊,拿著蘋果開始削皮。
可她沒削完半個蘋果就把手指割了個口子,血水把蘋果染的通紅。
「媽,你回去休息吧,我…我沒事,我自己在這就行。」
他這話一說完,染血的蘋果掉到了地上,夏姐把他抱在懷裡,痛哭不止。
「都是媽媽不好……都是媽媽不好……都是媽媽的錯……」她不知道在為什麼道歉,可就是這麼一直說著,抱著他得手也用力的抓著他的衣服。
「媽……媽……」
「都是媽媽沒照顧好你,讓你吃了這麼多苦,是媽媽的錯……」
夏姐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下。
紀衍不知道說什麼,他想抱著媽媽,可自己的手被抱著根本抬不起來,他也想哭,可眼睛澀澀的,沒有眼淚。
抱了好久,久到紀衍的衣服已經被抓的滿是褶子,夏姐才抹抹臉上的眼淚,笑了一下。
「餓了吧,媽去給你買飯,想吃什麼?」
「媽,我想吃你做的,什麼都行。」
「……好,媽這就去做,你等等啊……」
夏姐出門前眼睛還是紅紅的,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吸吸鼻子才推門出去。
紀衍根本不餓,他把掉地上的蘋果撿起來,看了看上面血跡,扔進了垃圾桶。
他緩緩站起來走到窗邊,夏日的夜晚很熱鬧,那些人來人往的街上有各種各樣的情緒,隔著遙遠的距離,穿不透醫院的牆壁。
他靠著窗沿,隔著玻璃想去摸什麼東西,但手指剛剛伸出去就碰到了涼涼的玻璃。
他嘆了口氣收回了手,就安靜的靠著窗沿看外面。
星光很亮,夏天的夜總是這樣,好像能望穿星河。
紀衍想起了一句話「去世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守護者他愛的人。」他嘴角微微勾起。
玻璃上映出了他微笑的臉,有些病態和疲倦,寬大的病號服鬆鬆垮垮的掛在身上,露出了脖子和鎖骨的蒼白皮膚。
「變成星星可是夠無聊的,我死了肯定要變成光才行,躲在夜裡什麼也看不見啊。」他自言自語的說著「哎,也不知道現在逃走,她會不會怪我,應該是會不高興吧……那就最後怪我一次吧……」
轉院手續辦的很快,第二天中午,紀衍的爸媽就已經把他接到了別的醫院去,那裡做手術會比這裡好很多,儘管成功率也是低的可憐。
手術時間定在兩天後的早上九點。
轉院當晚,紀衍有些睡不著,他側躺著,盯著手機發愣,有些事還沒做呢,再不做就來不及了。
打開手機,最上面的對話框有了很多的消息,他強忍著沒有點開,而是找到芸姐,開始打字。
「明天來一趟吧。」
不一會就回復了。
「行。」
他把手機關機,然後仰面躺著。
從前的記憶開始翻湧,從記事起開始,醫院的景象出現的最多,那些來來往往的醫生穿梭著,身邊親人的眼淚和痛苦,老媽的白髮和老爸的沉默,一件件重演著,然後是一個少女出現,她低頭看小說,趴桌子上畫畫,上課睡覺,還有坐在摩天輪上笑,新年的玻璃摩天輪和情人節編的手鏈,一樣一樣出現著……
「人死前會有回馬燈,我還沒死呢就有了?」他輕笑著,摸了摸自己蒼白手腕上的那條手鏈,上面好像還有少女殘留的溫度。
「我還想活著啊……」
上次昏迷了近兩個月之後,紀衍的身體情況急轉直下,那些每天都在擴散的癌細胞讓所有醫生束手無策,現在他要麼做手術,要麼等死,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少年躺在床上,眼淚開始湧出,模糊了視線,一開始是無聲的哭,後來是哽咽的聲音,再然後是撕心裂肺的大哭,空蕩蕩的醫院病房裡,回蕩的都是他的哭聲。
第二天的陽光照進房間的時候,紀衍已經醒了,換了一個醫院讓他有些不適應。
老媽早早地守在床邊,看他醒了就輕輕笑著說「醒了,身體感覺怎麼樣?」
她的眼角有了皺紋,精神也不怎麼好,昨天守著他應該沒睡多久吧。
「我沒事,媽你……你睡了嗎?」
「啊……睡了啊,你睡著我就睡了。」
老媽拙劣的演技騙不過他,紀衍定定的看著她。
老媽被他看的有些心虛,就張嘴想岔開話題「你餓了沒,我去買早餐。」
少年沒說話,她有點不知所措,只好開口承認「昨天我沒睡,怕你半夜出問題,就一直守著,一會你爸來了我再睡。」
聽了這話,紀衍抿了抿嘴「我想喝小米粥。」
「行,我這就去,你再躺會。」
這個醫院他從沒來過,那些醫生護士確實比家裡的專業一些,他們一行好幾個,到了紀衍床邊嘁嘁喳喳的說了一堆什麼,然後就留了一個人,其他都出去了。
「小夥子,現在感覺怎麼樣?」這個大夫是個五十多歲的地中海,他光溜溜的頭頂反著外面的陽光,直亮。
「我沒什麼感覺,就是挺餓。」
那大夫笑了一下「沒事,不難受是好事,手術我們已經安排了,今天下午開始就不要吃東西了,明天早上就給你手術,別太害怕。」他拍拍紀衍被子下的腿,轉身出去了。
芸姐到的時候馬上就中午了。
她一進屋就撲到紀衍床邊。
「怎麼樣,怎麼樣,說沒說手術什麼時候做,你有沒有不舒服?」
紀衍笑了笑「我都挺好的,沒事。」
「你這小子,嚇死我了,聽說你轉院了我都急瘋了,還以為你出事了。」她擦了擦臉上的汗,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你轉遠怎麼不告訴小茉茉一聲,她一直在找你。」
「我故意的,你沒告訴她吧。」
「她問我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要不是聯繫了夏姐,你是不是連我也瞞著啊?」
「你現在不都知道了嗎。」少年笑了一下。
「你為什麼要瞞著她?」
「因為我快死了,不想讓她看著我死。」
「什……什麼?」
紀衍轉頭看著她,笑著說「芸姐,明天的手術我下不來的,我怕她看見這樣的我,會害怕。」
芸姐看著他,眼睛睜大,嘴張著沒有說話。對面坐著的少年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弟弟,是她除了父母最親的親人,但是現在他要死了,就是明天,馬上就要永遠離開了……
「怎麼…會這樣……你……你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就要死了……」她喃喃的說。
紀衍的眼角留了一滴淚,他還是笑著,看見眼前的姐姐,他想起了小時候自己總是粘著她,芸姐比自己大14歲,這個姐姐之前總是和他搶老媽,可是後來就喜歡抱著他,抱他玩,抱他睡,帶他去公園,給他買零食,跟他說悄悄話,陪著他住院,每次吃完葯就獎勵他一塊糖,還會揉揉他的臉。
又是一滴眼淚滑下。
芸姐捂著臉忍著哭聲,但是身體抖得厲害。
「姐,來讓我抱抱。」
芸姐哭著撲過去,抱著紀衍,她只覺得少年的身子已經瘦的不能再瘦,和印象中的樣子不一樣,她不敢用力,怕弄疼了他,又想緊緊抓住,怕鬆手就再也抓不到。
紀衍靜靜地抱著芸姐,她身上是咖啡和蛋糕的香味,他的頭靠著芸姐的肩膀,像小的時候一樣,他也這麼被芸姐抱著,然後會被輕輕拍著後背安心睡著。
「姐,我有件事想你幫我。」
芸姐抹抹眼淚,揉揉眼睛「你說吧,什麼事我都答應你。」
「我想……等我死了之後,你能替我和她說一句對不起,我這輩子只能陪她這麼久了……真是……對不起了……」
少年低著頭,頭頂的頭髮細細軟軟的,讓人忍不住想摸摸揉揉。
「好,我一定帶到……不是,你就打算這樣嗎,不告訴她,也不見她,你……」
「姐,我……不能讓她看著我死了……」少年的笑里有痛苦和無奈,這已經是他活著的最後一天了,明天早上會是這輩子他最後一次看見太陽的機會。
如果現在告訴付茉,她還能趕得及過來……
芸姐陪著紀衍說了很久,倆人聊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儘力的回憶著那些美好的過去,不再想即將到來的明天。
醫院的晚上只能留下一個人,老媽和老爸都執意留下來,他們明白,這是他們兒子的最後一天了,從前總是讓他自己在家,現在不能再這樣了。
他們想讓他開開心心的,不留遺憾的離開。
夜晚的星空閃爍,窗外的蟬鳴擾的人睡不著。
付茉在床上翻來覆去,她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有些東西永遠的消失了。
她摸出手機打開,屏幕的光照亮她的臉。
最上面的那個對話框始終沒有消息,滿屏的都是付茉發的綠色聊天框。
「你去哪了?」
「出什麼事了?」
「喂喂喂,你到底去哪了?」
「你別嚇我好不好?」
「我去醫院了,馬大夫說你出院了,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你家也沒人,你到底去哪了?」
「……」
她嘆了口氣,開始打字輸入。
「睡不著了,我很想你,你在哪?」
她原本想退出去的,可是突然發現左上角顯示「對方正在輸入……」
她心裡一驚,又開始打字「你能看見對吧。」
「你到底在哪啊?」
對面一直在輸入,卻沒有發出來。
「我看見了,你能看見我發的消息。」
等了一分鐘,對面回了消息。
「我會永遠陪你,也永遠愛你。」
「你到底怎麼了?」
對面沒回答,而是又發了一句。
「你欠我一件事還記得嗎?現在還算數吧?」
「算,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你別把我扔下行嗎?」
「對不起啦,這次真的撐不住了。」
對面又發過來一條消息。
「忘了我吧,好好的生活,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
之後,不管付茉說什麼,對面都沒回過,電話也打不通,什麼都聯繫不到了。
付茉無力的坐在床上,她覺得累,拿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
到底是怎麼了,什麼都不說,就這樣消失,他一定出事了。
她心裡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不顧現在深更半夜,她穿上衣服悄悄出門。
街上還有零星幾個人,去紀衍家的路她已經非常熟悉了,大概是因為著急,她走的很快,晚風有些冷,她就把外套拉鏈拉到最高。
樓道里的昏黃色燈光照亮了門上貼的紙「此屋出租」。
她扶著欄杆,慢慢坐在了台階上。
無力,累,身心疲憊。
這種失去的感覺再一次抽空她的力氣。
直到回家渾渾噩噩的躺在床上,付茉都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醒了,就這樣睡著了,是不是就永遠也不用害怕了。
大概一周之後,付茉推開了咖啡店的門。
芸姐趴在門口的桌子上,歪頭看著那盆三葉草。
「芸姐。」
紀芸轉過身,看見付茉,她有點激動,還有點緊張。
「茉茉,你來了。」
付茉在她對面坐下,她看起來變化不大,就是總有一種不精神,懨懨的感覺。
「芸姐,你知道紀衍在哪對嗎。」
她說的是陳述句,紀芸扣著手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你能告訴我他怎麼了嗎?」
紀芸猶豫著,還是開了口。
「我……我怕你……受不了。」
付茉咬咬嘴唇。
「他…是……走了……嗎?」
說道後面,女孩的聲音已經哽咽,她強忍著眼淚,身體抖得厲害。
「……是,上周的周二,早上九點的手術,他……沒挺下來……」
大顆大顆的眼淚掉在褲子上,她看不清自己的腳,也看不清對面的紀芸什麼表情。
「他……為什麼……不……不告訴我……」
紀芸眼圈通紅,她起身坐到付茉身邊,抱著她發抖的身體。
「他怕你害怕,他說:要是你看著他走,你會害怕的。」紀芸拍著她的後背,女孩在她懷裡痛哭著。
「他還給你留了東西,我去拿給你。」
付茉的手緊握著,指節捏的發白,指甲扣破了掌心的肉。
紀芸抱著一個箱子回來。
付茉接過來沒有打開,她沒有勇氣打開了,那裡面是紀衍留給她的,是他最後對她說的話,要是不打開,是不是就算他沒有走啊……
那天她回家之後,吃光了老媽做的飯,然後在床上睡了三天,除了吃飯上廁所,其餘時間都在睡覺。
夏天的熱捂不暖心裡藏冰的人,這個暑假比任何假期都要長,好像讓人覺得過了一輩子。
紀衍留下的箱子被付茉塞到柜子里,她一直沒有打開過,只是偶爾會抱著箱子出神。
17歲的生日過得熱熱鬧鬧,新年的夜晚和家人守在家裡,情人節和她沒了關係,但她依舊買了一束玫瑰去了墓園。
紀衍的照片里,他在溫柔的微笑。
付茉把玫瑰放在前面的檯子上,又拿了一盒蛋糕出來。
「我做的,嘗嘗吧。」
她蹲在墓碑前面。
「你想讓我忘了你就忘了,哪有那麼容易啊……」
她繼續對著墓碑說。
「你給我的箱子我不敢打開,我總覺得我一打開你就再也回不來了,我是不是膽子很小啊……」
沒人回答她,只有風在吹。
————
「恭喜付茉同學,高考取得589分的好成績,你這算不算學渣的逆襲啊!」
張佳玉在旁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你怎麼比我還高興。」
「那當然了,這樣我們就能報同一個大學了啊,想想就能笑出來好嗎。」
回到家之後,老媽和老賈正等著呢。
「怎麼樣,多少分?」老媽緊張的直搓手。
「589。」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閨女是最厲害的。」
「晚上咱們一家人出去慶祝!」
老媽還在客廳張羅晚上出去下館子事宜,付茉回了卧室。
柜子地下的箱子還安靜的放在那。
付茉盯著看了好久,蹲下去把它抱出來。
這個箱子她一直沒打開,如今開蓋子的手有些發抖。
箱子里是付茉送給他的玻璃摩天輪,和一個筆記本。
付茉拿起來筆記本翻開,第一頁寫著一句話。
「我會化成光,永遠為你保駕護航。」
再往後,是紀衍的日記,時間從高一開學的那天起,最後一篇,是他去世的前一天,記錄的都是和付茉有關的事。
第一篇寫了一句話「我找到她了。」
最後一篇寫著「手鏈我帶走了,我依舊想你。」
付茉看著那些字,能想象著紀衍寫日記的樣子,他一定是安靜的坐在桌子旁邊,帶著微笑,披著陽光,可能會吃一顆橘子糖,心裡滿是希望的寫下這些字。
她再次去了墓園,太陽光被雲層擋住,有些暖風吹過來,讓人熱的發悶。
「我高考考了589,厲害吧,都是我自己學的,張佳玉吵著要和我報一個大學。」
她看著照片里的少年說著。
「要是你在的話,肯定能考的更高吧,說不定我也能去個北大清華什麼的。」
她繼續說著「開學之後我就不能總來看你了,但是我會每天想你,一天想一次不太夠,我都要想十次,有時候會想一整天,要是你還在就好了……」
這個炎熱的夏天走到末尾,付茉拖著行李箱,站在火車站的門口回頭看這座城市,她愛的人永遠留在這裡,她也會回到這裡。
「付茉,愛你的人不會把對你的愛也帶走,那些愛會化作利刃和鎧甲,是你一往無前的勇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