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趙六姑落戶劉家鎮,白勝利腳踢保家仙
我的家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山村,叫劉家鎮。村子四麵環山,隻有兩條通往外界的道路,一條在村北,越過北麵的山梁,穿過山上濃密的鬆樹林地,彎彎曲曲的通往縣城。另外一條,在村西南,途徑兩座山連接處的一條山溝 ,溝裏長滿了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柳樹,所以叫“柳樹溝”。相傳柳樹溝是個亂葬崗,經常發生一些稀奇古怪的嚇人的事,所以很少有人從這裏走,除了一些年紀大的人以外,幾乎沒人知道柳樹溝通往哪裏。
村子裏隻有百餘戶人家,分為上下兩個生產隊,西邊的,是下生產隊,我們通常叫“下隊”,下隊的居民,大多是蒙古族,姓包的最多,是大戶。而我們家住在東邊的“上隊”,大多都姓劉,也基本上都有一些能數得上來的親戚關係。
聽我爸爸說,我們家是外來戶,是在爸爸三四歲的時候,爺爺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籮筐,一隻裝著年幼的我的爸爸,另外一隻裝著行李,奶奶領著十歲的大伯,就這樣一家四口從一百多裏外的一個叫趙家集的村子,遷徙而來。
在這個村子唯一沾親帶故的,是這個村子的趙村長。趙村長是奶奶娘家的本家,據說是個老革命,經曆了抗日戰爭,還光榮的負了傷,後來部隊把他留在這個村子養傷, 再後來就和村裏的一個姑娘成了親,紮根落戶,還生了好幾個娃。解放後,因為他是光榮的革命戰士,政治成分絕對過硬,在隊伍裏打仗的那些年,又跟著政委多少學了一些文化,認識一些字,便理所當然的當上了村長。一當就是十五六年。
當然,外來戶是不招人待見的,因為這個村子四麵環山,耕地就那麽多,人口越多,每戶人家分得耕地就越少。而這個村子離縣城有那麽遠,地處偏僻,交通不便,村民們唯一的收入,就全靠那點少的可憐的耕地。所以這村子特別的窮,越窮人心就越自私,所以聽奶奶說, 我們剛來的那幾年,沒少挨村子裏一些多事的村民的欺負。要不是仰仗著奶奶是村長的家族裏的堂姐,或許我們一家早就過不下去了。
後來奶奶又生了四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四個姑姑。其中三個長大成人後,分別與村裏的劉姓的幾個後生結了婚,從此我們家與村裏的大戶劉家成了兒女親家。而且一晃我們家在村裏落戶也二十幾年,早已與村民們融為一體。
其實我們家能在村裏紮根,更多的原因,是因為我的奶奶。聽奶奶說,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姥爺是個“胡子”,江湖人稱趙一刀。東北方言裏“胡子”是土匪的意思。據說太姥爺得勢的時候,也有百餘號弟兄。太姥爺是個傳奇的人物,曾帶著這百餘人,憑借二十幾杆土槍和鐮刀、棍棒、鋤頭,殺死了不少的小鬼子,在奶奶的老家——趙家集一帶聲名大震。
太姥爺有六個女兒,奶奶最小。奶奶的血液裏多少有些匪氣,年輕的時候脾氣剛烈,一丁點兒的虧都不吃,一句矮話都不講,是個惹不起的主兒。而奶奶又是村裏有名的“大仙兒”,什麽疑難雜症啊,丟魂招鬼啊,看好了不少人,所以村裏的人都對他又敬又怕。
說起“大仙兒”,就必須要說東北農村人們普遍信奉的“保家仙”,保家仙有胡、黃、白、灰、柳五種,分別是 狐狸、黃鼠狼、刺蝟、老鼠和蛇。而在我們這一帶,卻隻有三種,那就是胡、黃、柳。她們分別被尊稱為胡三太爺胡三太奶、黃三太爺黃三太奶和常三太爺常三太奶,柳仙是蛇仙,蛇在我們這土話兒叫“長蟲”,所以蛇仙又被稱為“常仙”,常仙的頭領,就是這常三太爺和常三太奶。
這些保家仙,都是多年修煉成仙的動物,但她們卻很少直麵見人,所以要通過一些不同尋常的人把自己的想法傳達給人類,並借助這樣的人的軀殼來做一些事,從而保佑一戶人家,甚至一個村子。
具備與仙家通靈的人,就叫“大仙兒”,一般這樣的人天生就具備這樣的能力, 需要經曆一場災難、一次大的變故,或這一段磨難才能一下子激發出潛藏在生命裏的這樣的能力,這個能力被激發的過程,叫做“出馬”。
我的奶奶“出馬”是因為她最愛的一個女兒去世,在我爸爸之前,我大伯之後, 奶奶還有個女兒,也就是我大姑,兩三歲的大姑就餓死了。雖然那個年代每一家都有好幾個兒女,餓死人也是常見的事,但奶奶卻因為死了個女兒悲傷過度, 一下子“出馬”,成了“大仙兒”,人們都稱呼奶奶為“六姑”。
奶奶之所以在村裏出名,並得到大家的尊敬,是因為兩個原因,
第一,是奶奶的確給很多人看好了病,當然大仙兒看的 病,不是普通的頭疼腦熱,也不是腫瘤癌症,而是“癔症”,所謂“癔症”是指招惹了鬼魂或者精怪,這些不幹淨的東西報複、捉弄人,使這些人得的一種說不清、治不好的怪病。這樣的病當然是沒法用通常的醫術來治愈,隻能大仙兒通過仙家的方法來驅除。
第二,是奶奶給人看病的時候,分文不取。有些感恩奶奶的,非要表示心意的,奶奶會勉強收一些香、蠟燭等等,當然這些也是用來供奉給保家仙的。
奶奶供奉的是常三太爺和常三太奶,也就是蛇仙。在我們家西麵的一顆百年樹齡的大柳樹下,修了一個隻有半米高的小廟。廟裏供奉著用黃紙寫的常仙的牌位,以及一些香爐果盤等等貢品。初一十五,奶奶都會齋戒,然後去燒香上貢。
當然這樣的行為,在六十年代的新中國,是不被允許的,這是宣揚封建迷信,是要被批鬥的。我們家也不例外,也曾被專橫跋扈的“紅衛兵小將”盯上過,聽爸爸說,當時呼呼啦啦的來了一大堆人,要來拆了那座小廟,抓我奶奶去遊街。但最後發生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就再也沒人敢來我們家鬧事了。
我小的時候對這個特別好奇,就纏著爸爸給我講紅衛兵到我家“破除封建迷信”的事,爸爸會訓斥我說 ,
“小孩子家家的,別打聽這些事”,
每次爸爸這樣訓斥我,我就不敢再言語。不過越是不知道, 好奇心就越強,後來從村子裏年紀大一些的叔伯大爺們的口中,零散的知道一些片段,拚湊起來, 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話說當年在下隊,有個姓白的年輕後生,是獸醫包有才的幹兒子。包有才是做驢馬生意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 驢販子。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販賣驢馬。攢了不少的錢,年紀大了,懶得再顛簸,索性在劉家鎮買房子置地,利用販賣驢馬那些年學來的給牲口看病的本領,在本地當起了獸醫。
這個後生, 就是他在外地做生意的時候,在路邊撿到的棄嬰。解放前的年月,大道上發現棄嬰是在常見不過的事了。窮人家生下孩子,養不起,就扔到路上,或者扔到有錢人家的門口,至於嬰兒的生死,就要看造化了。
包有才把這個嬰兒帶回了家,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給他取了名字,叫包書白。這名字取的文雅,也是希望他能做個儒雅的讀書人。可這個包書白,隻讀了幾年書就把教書先生氣跑了。沒辦法,包有才隻好帶著他學獸醫,讀書不成, 好歹也學一門手藝,將來也能養家糊口。
包書白學獸醫的時候,也 是吊兒郎當,包有才也拿他沒有辦法,誰讓自己膝下沒有兒女,隻有這個撿來的幹兒子呢,從小嬌慣,現在想管,是管不成了。所幸由他去吧,隻要不惹禍就行了。
後來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包有才家裏比較富庶,政治成分不好,被打成“混入無產階級的萬惡走資派”,整天被紅衛兵小將批鬥,五花大綁的遊街。包書白這個混混仰仗讀過幾年書, 寫了一張大字報貼在了村公所的門口,措辭嚴厲的要跟養他成人的幹爹包有才劃清界線,說包有才是萬惡的資本主義地主老財,這些年打他,罵他,不把他當人看,逼他吃屎喝尿,給他家當童工,受盡了欺淩和剝削。包書白拿著大喇叭 ,對圍觀的群眾聲淚俱下的痛數包有才的“累累罪行”。仗著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得到了大家的同情。搖身一變,變成了“飽受資本主義地主老財剝削和壓迫的無產階級窮苦同胞”,加入了紅衛兵,並很快成了骨幹,並拋棄了“資本主義走資派地主老財”包有才的給他取的名字,自己改名叫“白勝利”
他整天帶著一群人,東家打砸,西家批鬥,那些他嫉妒的,看不上眼的,跟他有過節的無一幸免。而他盯上的最後一個目標,就是我的奶奶,出馬了的大仙兒“六姑”。
話說那一天,奶奶起早就跟著爺爺,去地裏幹活。我家的耕地在村的最西麵,離神秘的“柳樹溝”不遠,因為柳樹溝流傳著很多嚇人的故事,人們都不敢輕易的靠近,這塊田地沒人願意耕種。我們家剛搬來的時候 ,就分到了這塊地。
白勝利帶著一大群紅衛兵踹開我們家的大門,氣勢洶洶的闖進來的時候,家裏那時候隻有大伯和爸爸兩個孩子在家。他們本來是衝著我奶奶來的,見大人不在家,就開始打砸我們家泄憤。大伯上去阻止,被白勝利一腳踢翻。隻有七八歲的爸爸身體瘦弱, 嚇的躲在角落裏哭。
他們砸光了我們家的鍋碗瓢盆還不解恨,索性衝到我們家院子西麵的那棵大柳樹下,三下五除二,就砸爛了那個供奉著常三太爺常三太奶的保家仙的小廟,撕碎了用黃紙寫的牌位,踢翻了供奉的香碗。
傍晚的時候奶奶回來後,見家裏一片狼藉, 自然就知道發生了什麽。爺爺氣憤的要去找白勝利算賬,被奶奶攔住。奶奶帶著大伯和爸爸,一點點的收拾殘局,爺爺憤怒的坐在院子裏抽煙。
過了好一陣子,終於收拾出一點眉目。突然,大門又當的一聲被踹開,白勝利又帶著白天的那些人闖了進來,一進院就大聲的喊叫;
“姓趙的,你這個宣揚封建迷信的無產階級敵人,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