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英雄墳塋野狗吠
黃蓉這時候已經走進了去，店伴已經上前殷勤伺候。四人坐定要了茶水乾果點心，店伴自下去準備不提。
洪七面上不渝，但見台上一個不過五六十歲的長袍儒生，正自端著茶碗老神在在地飲場。場下有夥計不住沖客人點頭求肯：多謝爺台賞！手裡面笸籮已經半滿，仍不住有客人扔進銅錢。
黃蓉見夥計滿臉堆歡近前，取了一片銀葉子扔給他。夥計歡喜不盡地喊場：謝這位姑娘賞！聲音傳遍大廳，四周茶客哄一聲轉目瞧卓雲幾人，嘴裡都是竊竊私語。
說得一會兒，茶館漸漸哄鬧起來，茶客已經有人在催促先生：老崔頭兒！趕緊說吧！上次說到王將軍點兵，大遼三十萬大兵壓境，後來怎樣了？
崔先生呵呵微笑，和書座兒調笑幾句入了正題：咱們說的是本朝之事，源自百年前雁門關一場大戰。雙方調兵遣將，動員不下幾十萬軍民參戰！
那一場大戰當真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王家佳將軍不愧是咱們大宋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雖然遼兵來勢猛惡，卻也被王將軍運籌帷幄妙計阻得大敵不得寸進分毫！ ……
但見那大遼南院大王身高過丈，眼如銅鈴頭如麥斗，二目之上又生一目，闊口咧腮虯須鋼髯，直如惡煞降世，好似凶神臨凡！每日里要吃我大宋軍民十數人！這一等一的凶人見了王將軍，嘿嘿不住冷笑，嚇得我軍勇士面無人色！
洪七臉色越來越難看，陰沉得幾乎要滴下水來，手裡抓了茶杯握得咯咯直響。黃蓉郭靖聽得入神，身旁書座不停有人叫好，卓雲聽得越來越古怪，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悲涼。
台上說書先生吐沫橫飛，說到興起處，站起使幾個花臉身段，口中喳喳喳叫喊不停，引得座下一陣喝彩。 ……
台上崔先生抓了摺扇，右手比劃左手做劍指狀：但見王將軍大發神威，揮刀使個力劈華山的架勢，那南院大王雖然兇惡，卻也被王將軍這一刀嚇得魂不附體，呀呀怪叫後退！只王將軍何等人物，焉能將這天賜良機一旦拋卻？
王將軍喝一聲：賊子！今日這百丈懸崖，就是你葬身之處！反身拖刀使個直搗黃龍的招數，刀鑚正橫打在那賊首前心！就聽砰一聲巨響，那賊口中鮮血噴出，後退幾步大呼一聲：天亡我也！隨後失足摔下懸崖，一命嗚呼！
這正是：將軍陣前顯神威，賊酋何堪敵崑崙！山河故土千萬里，哪有一分可！讓！人！
台下暴雷也似的喝彩，直要掀翻房頂。台上崔先生不住抱拳感謝，一派其樂融融之景。
黃蓉聽得精彩，含笑喝了一口茶。美目轉望時，卻見卓雲皺眉不語，洪七更是氣的渾身顫抖。黃蓉不解，正待要問時，卻見洪七已經豁然起身：胡說八道！
單掌砰一聲拍在茶桌上，實木打造的茶桌發出一聲哀鳴，木塊四散飛出，打得鄰座客人不住呼痛。黃蓉一驚，卓雲已經早抱了她纖腰退出兩步。郭靖額頭被木塊砸了一下，捂著傷處苦著臉不知所措。
台上崔先生見了也是一呆，不知道這個衣著破爛的乞丐到底發了什麼瘋。卻見洪七這時候已經縱步上了台，探臂一抓揪住崔先生脖領，眼中滿是怒意：你這廝從哪裡聽得這等言語？誰告訴你這等混賬話，讓你在這裡胡說八道？
崔先生就覺自己前胸被五把鋼鉤抓定，要掙扎時卻如何掙得開？只是不住求饒而已，眼睛不住向四處使眼色。茶樓中書座客人甚重，這時候卻也並不離去，只是遠遠圍觀了看事態發展。
茶樓掌柜見有人鬧事，招呼一聲幾個壯漢便持了棍棒包抄上來，就要找幾人廝並。卓雲嘆口氣，抓了一把瓜子運勁彈出，砰砰幾聲響，就把兩個打手打翻在地。
黃蓉眼睛放光，這種好玩的事情如何不喜歡？雖然不知道事情原委，卻也是幫理不幫親地動手打人。只是她功夫不成，只得扔出桌上碗碟盤盞阻敵，卻也打得幾個圍上的打手頭破血流。
只有郭靖是個厚道孩子，只在一旁虛虛護住了黃蓉不讓人上前，並未出手傷人。
掌柜畢竟見多識廣，知道點子扎手不好再用強。只得小心上前求肯：幾位爺台，有什麼不滿意的，還請言明就好。這麼生氣卻是所為何來？砸爛了東西不打緊，可莫要氣壞了身子！
掌柜見卓雲幾人不說話心下大定，拱手道：幾位俠客大爺，看身手必然不是無名之輩，何苦與我們置氣？沒得丟了身份，傳揚出去也不好聽不是？
卓雲斜瞟掌柜一眼，嚇得他退後了兩步，乾笑一聲訥訥不言。
四周茶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卻大都是眼睛放光，甚至比之先前聽書更加興緻盎然。
洪七強壓怒氣，見茶客不散胸中無名火起，寒著臉喝到：你們這幫長耳朵的聾子！生眼睛的瞎子！豬油蒙了心的混賬！都給老子滾！走慢的，小心腦袋！
說著一掌打在大廳樑柱上，砰一聲巨響，茶樓頂上嘩啦啦破了一個大洞，泥沙漱漱而下。
一眾茶客見狀大驚，發一聲喊各自奪門而逃。掌柜欲哭無淚，沒口子的求饒：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客爺息怒！息怒！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黃蓉見洪七盛怒難抑，知道不好求問緣由，只得小心拉了卓雲袖子低聲問：七公怎麼了？
卓雲苦笑搖頭，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回答。
洪七抓了唬地雷擊鵪鶉一般的崔先生扔在地上問：你這話本兒從哪裡來的？誰叫你說這個的？
崔先生牙關咬的咯咯直響：客爺饒命！這是官府中人發給我們的話本兒，給了我們一些錢，讓我們說王將軍之英勇事迹。先前岳爺爺的話本兒雖好，只是大家都聽得多了。
有道是生書熟戲，聽不膩的曲藝。小人不敢違背官爺的話，也想著給大伙兒聽些新鮮玩意兒，就接下了這差事。這營生也只為糊口而已，小人從未作惡，還請大爺明鑒！
洪七咬牙強壓怒意：那話本兒里的東西，你可考證過？就敢照著胡說八道？
崔先生惶恐不已，望著如同怒獅一般的洪七，直要說不出話：不曾考究過，只這話本兒是官府給的，多半不會差.……
洪七隻覺眼前一陣眩暈，心中又是發怒又是悲哀，看看他道：這話本兒在哪裡傳出來的？
崔先生低頭不敢看他：據說是從臨安朝廷哪裡，想來是讓咱們大宋百姓知曉，咱們朝廷不止一個岳爺爺忠臣良將，還是有許多能戰敢死之士……
洪七嘿嘿慘笑兩聲，聲音說不出的悲涼滲人：以後不要說這書了！要我知道，你這腦袋就不用要了！言罷了站起身來出門，身子似乎都佝僂了一圈。
路過卓雲，洪七對他道：小雲兒！你把錢賠給這掌柜，叫花子沒錢，只得喚你壞鈔了！卓雲點頭稱是，三小目送洪七出門。黃蓉從未見過洪七這樣，心中卻覺得難過至極。暗想就算是他發怒打人罵人，也好過這樣丟魂一樣。
幾人回到了下榻客店，黃蓉見洪七心事重重，想一想小心上前道：七公，晚上你想吃些什麼？我這就去給您老人家準備！
洪七搖頭，聲音說不出的心灰意懶：只想喝酒，你隨意做幾個下酒菜就好。靖兒，你自去練功，晚飯前不要來尋我！
郭靖撓頭應是出門不提，黃蓉也點頭看看卓雲，拉了他手出門買菜，一路上商量如此如此。
當夜黃蓉手段齊出，煎炒烹炸好生整治了一座酒席，請了四人入席坐定。洪七見酒席豐盛，雞鴨魚鮮菜蔬擺了滿滿一桌，心情好了不少。對著黃蓉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就自倒酒自斟自飲。
黃蓉見他仍舊有些悶悶不樂看看卓雲，見他點頭明白他心意，不問洪七反而問卓云：雲哥哥！今天是怎麼回事，你可知道么？
卓雲點頭：知道一些，洪幫主心事，我也明白一些。
洪七哦一聲，喝一口酒輕笑：你這娃娃知道什麼？
卓雲微笑道：關於百年前那場邊關大戰，我知曉一些。洪七哼一聲不說話，顯然是並不相信。
黃蓉笑道：是怎麼回事？聽七公說，那場大戰顯然不像那個說書的那樣簡單，我說的可對？
卓雲點頭稱是：小蓉兒，你說的不差。那場大戰，波及整個中原武林。甚至還牽扯到了天南大理段家，武林中無數奇宿高手自那一役殞命，卻無人有半分後悔。
洪七抬頭望了卓雲一眼，二目之中毫光乍現，顯然是被說動了心事。
卓雲輕輕拍拍黃蓉小手道：那個什麼說書先生，全都是胡說八道。百年前那場大戰，雖然聲勢甚大，可跟大宋雁門關守將半分關係也無。遼人退兵，自那之後三十年宋遼不起兵戈，全賴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所為。
洪七小吃一驚，起身道：你當真知道？從哪裡瞧來的？這等隱秘事我丐幫也只有少少幾人知曉一鱗半爪！黃老邪告訴你的？
卓雲微微一笑：在一本書上瞧的，洪幫主可要聽聽？說不定我知道的還更加全一些！
洪七臉色變幻，起身關嚴了房門，示意卓雲繼續。
卓雲緩緩道：百年前大遼發兵三十萬，要南下打咱們大宋這花花世界。只是最終讓遼國皇帝耶律洪基退兵的，不是什麼雁門關大將，而是大遼南院大王蕭峰蕭大王！且因此一事，蕭大王自覺天下之大無處可容身，也就自盡殞命，卻不是被人殺死的！
黃蓉聽得一頭霧水：這我可就糊塗了！這蕭大王難道是個菩薩心腸的，不願兩國起兵戰亂，所以才勸遼主退兵？只是活的好好的，為什麼又要尋短見？
卓雲苦笑：這位蕭大王，乃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雄。世間男兒何止千萬，能與之比肩的，卻是再無第二人！說著不等黃蓉再問，就把蕭峰生平事迹細細講述一遍。
這一番話直說了小半時辰，卓雲話語一會兒激昂，一會兒痛惜，聽得幾人又是神往又是嘆惋。黃蓉聽了半天，滿腹的苦澀不知如何傾訴，訥訥地道：這位蕭大王，稱得上是天下少有了！雲哥哥你說他是鬚眉中的翹楚第一人，卻也沒什麼不對。
洪七臉色不時變幻，嘆息一聲道：小娃娃，你說得不差，甚至細節上比老叫花知道的還要更加明白些！
郭靖點頭語氣中滿是傾慕：真恨不能早生一百年，瞧瞧蕭大王是何等人物！就算給他敬一碗酒也是好的！
洪七笑道：靖兒！你這話說得不錯，即便是奸惡之人，聽得蕭大王事迹，也得贊一聲好英雄！好漢子！心中卻是想起了揚州那個自盡的馬堂主，嘆息一氣又喝一口酒。
卓雲道：這種族之別，害煞了蕭大王。那時候在大宋地界，蕭大王可說的上是人人喊打。
黃蓉卻搖頭道：就算是遼人又怎地了，遼人便沒有英雄么？秦檜是漢人，又做出什麼好事了？
洪七苦道：小蓉兒你這番言語，雖然道理說得不差，只是如果在當時這麼說，恐怕天下之大，也無你容身之地。要知道在當時情況下，宋遼兩國說是不共戴天血海深仇，可一點都不算過分！
黃蓉扁嘴道：爹爹說這世上多的是糊裡糊塗的笨蛋，今天看來當真所言不虛。只是要欺負我，誰還怕了？我讓雲哥哥幫我打他們！就算雲哥哥不成，還有爹爹幫我！
洪七搖頭苦笑，看看卓雲也是哭笑不得。
郭靖想想卻道：只是官府為什麼要貪天之功，還把蕭大王說成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洪七哼一聲，上下看了郭靖幾眼不說話。黃蓉想想也是搖頭，伸手扯著卓雲衣袖道：雲哥哥，那是怎麼回事？你跟七公不要打啞謎了！快說給我聽！
卓雲苦笑道：咱們這大宋官府么，禦敵無方擾民有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般作為所為何故么，也不算難猜。
小蓉兒你年紀尚小，不懂這種陰私伎倆，現下知道一些也是好的。
要知道這世上千般毒物，都毒不過人心鬼蜮！
廟堂上袞袞諸公，那就更是個中翹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