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 不忍相見
“權兒。”司徒流芳看向劉銳權,眼神溫暖。這些日子沒見,他瘦了,也黑了。司徒流芳不由一陣心疼,目光轉回劉萋萋的時候,添了一點點責備的含義。
劉萋萋心頭一震,“娘親,我們到屋裏敘話吧。”她的心裏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隱隱的不安,移步把司徒流芳等人引進了客廳。劉銳權和司白岩隨後跟進。
自從劉銳權喚出了那一聲低低的、不確定的“芳姨娘”,司徒流芳停駐在他身上的目光和注意力就多了起來。劉萋萋又是再敏感不過的人,雖然表麵沒說什麽,心裏卻已經不是滋味。她為司徒流芳端上新製的茶後,便借口讓他們母子說話,自己跑了出來。
“權兒,你沒有跟你父親去清州麽?”司徒流芳沒有太留意劉萋萋已經不太對勁的臉色。她微微低頭,品了一口茶,女兒烹出來的茶甘香可口,真是難為她了。
劉銳權善於察言觀色,把劉萋萋趕走的目的達到後,他更是露出了自己可憐的一麵。當講述起自己被嫡母背信棄義,不讓他入族譜參加科考;講到被嫡母拋棄後為了生存,如何如何與乞丐為伍時,他更是說得聞者傷心聽者流淚,連一旁自認老道的司白岩也不由露出佩服的表情來。
司徒流芳身邊仆婦幾次咳嗽提醒,劉銳權都假裝沒有察覺,看到司徒流芳難過、情緒激動,他更加確定自己此計必成,心裏得意洋洋,甚至都差點翹起了二郎腿。
司徒流芳勉強堅持得小半個時辰,便覺喘不過氣來,得由幾個仆婦輪番伺候,把氣順過來,另外又服下了救命的藥丸,才算又活了過來。
劉銳權見狀,連忙關心地靠過去,想要親自替司徒流芳順氣。那些仆婦卻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個客客氣氣地把他擋回。劉銳權見插不進去手,也不急著把伺候嫡母那一套用在司徒流芳身上,隻一臉關切地站在旁邊等候。
緩過氣之後,司徒流芳的情緒已經恢複了平和。她目光柔和地看著劉銳權,“早知劉府對你如此無情,當初娘親就應該把你也帶走。權兒,你不會怪娘親吧?”
劉銳權聽她一口一個“娘親”,心裏多少是有些不樂意的。他從小被灌輸的思想教育裏,隻有家中正妻才能被子女喚作“母親”,而那些妾室,就算因為生育子女有功而被抬為姨娘,也始終隻是姨娘,是正妻的附屬品。可是現在,他聰明地選擇了沉默和順從。他心裏十分清楚,不管是哪一位父母,總是喜歡順從的孩子。
“我怎麽會怪娘親呢?這都是房蜜那賤人設計陷害的!”劉銳權除了適當做出了順從的姿態,還順帶地將嫡母的狠毒說了出來,“要不是她,娘親何至於如此辛苦,差點連命都沒有了!”他表現得憤憤不平,語氣也越來越衝。
自從太子與南王相爭,南王落敗入獄等待秋後問斬,有關南王蕭望的個人事跡就被有心人廣而散之,其中蕭望與司徒流芳這個前朝餘孽不得不說的故事,更是被說書人吹得天花亂墜,簡直可以驚天地泣鬼神。而劉銳權心裏對司徒流芳身為父親妾室,卻不顧夫家聲譽與個人名節,給父親帶上如此綠帽的行徑,他其實頗覺丟人。
司徒流芳不由深看了一眼劉銳權,隨後說道:“這都是上輩人的恩怨,不提也罷。”
劉銳權被她這樣一眼看得有點心虛,不敢再多說,唯唯諾諾道:“是。”
雷聲隆隆自天邊滾滾而來,雨水很快將江河灌得滿滿。劉萋萋出來之時,外頭已是大雨。她站在門口想要折返,卻驀然瞧見紅影一晃,想是紅藥竄往廚房方向尋找傘具。聽到客廳之中隱約傳來的說笑聲,她腳步猶豫幾下,最終扭身,義無返顧般行入大雨之中。
漫天雨水從四麵八方而來,劉萋萋半眯雙眼,緩緩走在幾無一人的街道上。雨中一片白茫茫,她心中也一片茫然。
不知不覺,她在雨中大哭起來。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白茫茫的世界裏,連兩邊的屋宇都顯出了幾分同情。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昏倒在雨中的路上,等恢複神智之時,劉萋萋感到渾身冷冰冰的,而一個溫暖有力的臂膀卻已將她牢牢地抱進他的懷裏。
一定是幻覺,劉萋萋努力地睜開雙眼,無奈雨勢太大,也隻是知道有人摟住了她,抱起她,然後帶著她在移動。
知道對方沒有惡意後,劉萋萋索性放棄了最初的掙紮。等到眼前視線清晰之時,那人背對著她,兩個人之間隔著一個嗶啵作響的火堆。“你……”劉萋萋莫名覺得這道背影有點熟悉,卻一時不敢確定。
那人聞聲扭頭,臉上卻戴著一個冰冷的麵具,他聲音沙啞,像是感冒,“你醒了?”
劉萋萋明顯露出失望的神色,原來不是他……“嗯,這是哪裏?”她心頭劃過一抹難過,下意識地不想被這個陌生人看穿。
那人走近前,瞧了她身上一眼,“樂天寺,你的衣裳都濕了,除下來用火烘烘,免得著涼,讓家人擔心。”聲音依舊沙啞,卻莫名透著股關切。
樂天寺?劉萋萋抬眼看向四周,這裏不是那些殺手的窩點嗎?上次來時還不是這個樣子,現在怎麽……“你是殺手?”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任何人的真麵目,跟他們打交道,總是憑靠敏銳的觀察力,以及她悄悄撒在每個人身上的藥粉,便於追蹤。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卻沒有回答。
劉萋萋看他轉出去到另外一個屋裏取來一套幹淨的衣裳,又遞到自己麵前,很是愣了一下。那人照舊沙啞著嗓音,“換上,我在外麵。”看著她接過去,那人便轉身走了出去。
她換好衣裳後,想了想,朝外麵喊了一聲,“我換好了,你可以進來了!”那人過了片刻便轉進來,手裏多了一把雨具,還有一些食物。劉萋萋注意到他肩背濕了一片,心裏微微一動,看他蹲下身來烤土豆,便也過去搭把手,“你的衣裳也濕了,換一身吧。”
那人低頭架著火堆,過了一會,忽然低聲問她:“這麽大的雨,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也不知道帶把傘。”
聽他的語氣,似乎是知道自己許多事情。劉萋萋目光灼灼,盯著他臉上的麵具,“你是誰?”
“我們不認識。”那人回答得果斷幹脆。
劉萋萋心裏一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忽然鼻頭一酸,淚水湧了上來。那人察覺她落了淚,舉著烤土豆的樹棍似乎晃了晃。
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中聞到土豆燒焦的味道。劉萋萋已經不哭了,聲音裏帶著哭腔提醒他,“喂,土豆燒焦了!”那人猛地抬手,翻過土豆一看,土豆的底部果然燒黑了一大塊。劉萋萋看他發愣,一下沒忍住,突然就撲哧一聲笑出來。
那人想是沒料到她又哭又笑是為哪般,傻子似的提著那根串著土豆的樹棍,維持著燒烤的動作一動沒動。劉萋萋好容易笑夠了,揉著肚子,聲音裏仍舊帶著笑聲,“哎,可以吃啦!還傻在那裏做什麽?”
那人給土豆剝了皮,拿到嘴邊來來回回呼嚕了好一會兒,又在手裏掂了掂,覺著不燙了,便重新串回樹棍,遞到劉萋萋跟前,依舊沙啞著聲音道:“小心燙。”
劉萋萋一直在旁邊觀察著他,原以為他是自己烤土豆自己吃,沒想到他那麽小心翼翼弄完之後,卻是先給了她。大大的雙眼不自覺掠過一抹綠色的幽光,但卻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她猛地吸了吸鼻子,伸手接了過來。肚子早已餓了,她沒有客氣,張口開吃,沒有絲毫身為女子的形象。
看到外麵的雨停了,劉萋萋揉了揉吃得飽飽的肚子。她站起身來告別,“雨停了,我該回去了。”
走出樂天寺,巨大的香椿樹在風中抖落豆大的雨珠,她能聽見身上噗噗的水聲。那人追出來,遠遠望見她停駐樹下一動不動的模樣,動作有點遲疑,卻很快衝過去。
頭上多了一把撐開的傘,劉萋萋轉頭望向後方。那人戴著麵具正靜靜看著自己。劉萋萋大大的雙眼眼波微微晃動,忽然問道:“為什麽戴麵具?”問完,心裏就後悔。如果不是毀容就是不想讓人認出樣貌,她不應如此莽撞。
那人看清楚了她眼中的悔意,把傘塞進她的手裏,轉身離去。
劉萋萋呆呆地撐著那把傘,沿著泥濘的道路慢慢往回走。淋了一場大雨雖然弄得渾身狼狽,心裏卻覺輕鬆許多。眼看快要走出樂天寺,她忽然轉身,然後一下子怔住。“我還可以來這裏看你嗎”這句話才說了不到一半就斷了。
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黑衣人,將那人團團圍住,看情形不像是他認識的人。“你們想幹什麽!”劉萋萋大喝出聲之時,尚未意識到自己已經拋下雨傘,把鞋子都跑脫了,轉眼工夫已奔到那些人的外圍。
聽到這聲意外的打擾,數道目光不約而同投向了劉萋萋。其中一人甚至帶著笑聲,“劉萋萋,別來無恙!”這聲音、這氣勢,俱讓劉萋萋心中一跳,卻瞬間鎮定下來,臉上甚至露出若隱若現的笑意。她說道:“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