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她還有女兒
蕭望怎麽都沒有想到,一個本來以為已經死掉、救活不了的人,居然會出現在自己眼前,那樣了無生機地躺在街上。
他沒有想到簡單處理傷口以後,待在馬車裏養個神,他的馬車夫就寧願拍死馬兒,也不想碾過街麵上坐著和躺著的兩個人。好在他反應迅速,幾乎是事變當時,就“嗖”的從馬車中跳出。
他倒要看看,惹出這個不愉快的人是誰。
不想,竟看到了萋萋娘。
走過去,彎腰、俯身,探手指。
摸了鼻息,雖呼吸甚淺,到底人卻竟還活著。
他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是奇跡已然發生。
萋萋娘竟然奇跡般地挺過了最危險的發燒時期。而現在,她正在慢慢地退燒。
蕭望俯身抱起了渾身髒兮兮的萋萋娘,無視眾人古怪的目光。
拋下她後,他已打定主意眼不見心不念。
他一度以為,隻要心不念,自就不會傷心。
閉上眼,頭卻赤痛赤痛——就讓她一人靜靜地死在山洞。
雖心中難過,總感覺有什麽東西揪住他的心,可是,他人已經坐在馬車上,決定不再回頭了。
然而,坐在馬車裏麵的他,腦中眼前,竟完全不受他控製,不可思議,全是萋萋娘母女的身影。
奉命去查訪的屬下也回來複命了,在路上跟他做了詳盡匯報。
蕭望慢慢握起雙拳,心頭泛起一層酸酸漲漲的失落意。
司徒流芳竟是別人的妾室,其夫自五年前拖家帶口到塗州上任,獨獨丟下她們母女二人後,從此再無音訊。
司徒流芳——萋萋娘想要返回本家,隻能等待,等夫家安排人來接她。
可是,徒等下去的結果就是坐吃山空。
她隻好帶著女兒出來謀生。
她不能帶著女兒離開烏鎮,隻因她是別人的妾室。
未經夫家同意,更無官府文書為憑,想要離開烏鎮半步,除非有當權者相助。
否則,單靠母女二人,即便窮盡一生,都休想踏出烏鎮半步。
為了回家,她隻能在自知生命垂危之時,懇求自己護送女兒前去塗州尋親。
隻要劉萋萋跟她父親相認,自會派人過來接她,他們才有望全家團聚。
可是,他卻從頭到尾沒有想過這一點。
隻以為她無依無靠,表麵上從不輕易求自己,實際上,卻偏偏做出一副欲拒還迎的姿態來。
目的隻是想從他這得到更多。而這種女子,他自記事以來便見得多了。
然而,又讓人想不通的是,據蕭望所知,萋萋娘想要讓劉萋萋塗州認父,依他對其的了解,為了女兒可以連命都豁出去——但她為何不帶女兒冒險離開烏鎮?
一旦官府追查到,必定先查明事實,若此妾有主,自然押送塗州替其找到夫家;實在沒有,也會送她返還原籍。
無論押送還是返還,於她母女二人皆相對有利。
總比互相依存、拋頭露麵強得多。
蕭望長久陷入此矛盾中,街麵上側前方賣畫的吆喝猛地使他驚醒——司徒,她說過她叫司徒流芳。
司徒姓氏,前朝的國姓……
一股酸澀湧上眼眶。
初見麵時,就曾敏感捕捉到的不妥,在相識的過程中,被忽略著,卻在今時今日猝然跳出。
如針紮在手,如匕首刺進胸啊。
此刻,街上行人越來越多,看熱鬧者也越來越多。
盡管有蕭望的下屬圍出一塊空地,讓他抱著萋萋娘前行,也無法阻擋民眾看熱鬧。
“看!沒有踢她!”
“喲哈,那麽髒的叫花子,那人是不是腦袋被驢給踢了,居然伸得出手……”
“不是抱起來吧……咦?軍爺這是唱的哪出啊?這樣就抱走了?”
“怕是認識的吧?不然誰會這樣熱心?”
“熱心的人總是多的,賣畫了賣畫了!”
那賣畫的喊半天不見客人,一轉身,發現一個軍爺手裏抱著個乞丐過街,竟然有那麽多街坊鄰居跟著看熱鬧,抱乞丐的軍爺四周還圍著一群移動的軍爺。
這景象可不是常見的,怕是戲文裏都難看到。
一呆之後,賣畫的立刻想起要借機發財,便趕緊地接著吆喝。
畫——那一次,萋萋娘的報恩方式就是給他畫一幅畫。
蕭望那時候就惱了,難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還不及一幅畫嗎?
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當時的想法實在可笑。
那時的萋萋娘,除了她女兒以外,什麽都沒有。她把自己當時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作為報恩的心意,送給他,這又有何不對?
蕭望雙手穩穩地、緊緊地抱著萋萋娘,大步而行。
抱著抱著,他的眼淚忽然從眶中湧出。
感到了她的體溫還在,感到了她在慢慢地退燒,在奇跡般地活轉。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了後怕。
他差一點點就失去了她。
而他,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
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
蕭望抱著萋萋娘,一頭闖入一家熱鬧的醫館,喊道:“大夫,快救人!”
熱鬧的醫館裏幾乎人滿為患,而幾個坐堂大夫也忙得連頭都沒空抬,又怎麽會理會突然闖進來的蕭望?
蕭望不顧人群的不滿,硬是擠到了幾個坐堂大夫麵前,又一次急切地喊道:“你們都耳聾了不成?快救人啊!”
大夫們見多了這種人,抬抬眼皮,眼睛都沒有多看一眼,直接吩咐道:“把人放下來,到後麵排隊去,我們會處理的。”
聽見大夫不溫不火的回應,蕭望隻急得額頭上的汗都流了下來,他按捺住自己想要揪起大夫衣領的衝動,“不能排隊,她就要死了!你們不能見死不救!”
大夫們聽得他聲音異常,抬起頭,看到蕭望兩眼血紅,臉和脖子上都是汗水,玄色軍裝上也染了血,再看看他懷裏抱著的女子,一直昏迷不醒,而且臉色很差,看起來所言當是非虛的,立馬站起身,吩咐弟子們趕緊安排救人。
那些本來因為蕭望插隊而且態度還很蠻橫的人,見大夫們都嚴肅起來了,也能體諒對方妻子快要死去的心情,就沒有像之前那樣怪責蕭望。
一個男人還走過來,拍了拍蕭望的肩膀,“有你這樣的夫君,你家夫人當真好福氣。”
被拍到肩膀的時候,蕭望神情都還是凝重的。
耳邊這句話響起時,也沒有多大感覺。
此刻,他全身的注意力都在搶救萋萋娘這件事上。
不久之後,就有大夫過來。蕭望不等他說話,急忙問:“怎樣了?活過來沒有?”
大夫望著他搖搖頭,又搖搖頭。
蕭望就急了,“到底活沒活?”
這一刻,他真的有了她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的念頭。
這是一種非常古怪的念頭,它突然在你心裏產生,卻不會猛然從你心裏消失,它隻會潛伏起來。
大夫望著他,還是自顧自搖頭,眼神裏散發出的悲憫讓蕭望的心一下子墜到了穀底。
他不敢相信地瞪著大夫,“就是說,沒有救活?”
要不是四周都是人,他高大的身軀就已經使自己踉蹌著栽倒了。
但是,他沒有栽倒。他猛然想起了劉萋萋。
蕭望搖著頭,兩手抓著麵前的大夫不停地搖,“不會的,她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她還有女兒,她還有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