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泥土
清香泥土
文/樹影
土地是母親,我們應該敬畏她,同時也要感恩她的無私奉獻。為了母親,我們願意付出一切。
一
春雨向來有「潤物細無聲」的特質,靜悄悄地來,不打擾、不炫耀,再靜悄悄地走。「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一場春雨過後,一抹綠色暈染了原野,春天在突然之間被點亮了。
在一個東、北兩面全是綿延數十里山坡的旮旯里,安卧著一個古老的村莊。村莊的南面和西面是休養了整個冬天的一片片田野。村莊西頭的大路邊上,一簇一簇的迎春花開得恣肆又盎然。不遠處,有一座看起來略顯陳舊,但卻給人以美感的兩層漂亮樓房。說它漂亮,是拿它與周圍的樓房相比較:其它的幾棟,不是沒有粉刷牆壁,就是二樓門窗和欄杆還沒有安好;即便什麼都具備了,卻有一種灰溜溜不太整潔的感覺。而這座樓房從外表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幽雅、別緻,給人一種乾淨、利落、舒服的印象。
那天陽光很好,日暖風和,照在身上覺得舒爽。天空瓦藍瓦藍的,朵朵白去在悠悠然然地飄著。窗外的樹枝上已經綻出嫩芽。從東屋角上投放過來的一線陽光,斜照著西屋的白色牆面。牆面前的花架上擺放著剛從屋內搬出沒幾天的幾盆翠綠吊蘭,現在彷彿被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金漆,微微的泛著暈光。樹上的鳥兒不甘寂寞,在歡快地唱歌;五、六隻嘰喳亂叫的麻雀不時地飛落到整潔的院子里覓食。就在它們吃得正歡張時,「吱」地一聲,堂屋門被打開了。「嗡」的一下,那些受到驚嚇的小東西撲稜稜地飛到了樹上或牆頭上,驚慌失措地看著從屋裡走出來的女人。女人五十多歲,中等身材。她一出門就邁著輕盈的步伐徑直走到過道拿來了掃帚和鐵簸箕,一邊清理一邊嘟囔:「真不待見這小東西,屙的那兒都是!一天也不知道要收拾幾次。」隨後她又拿來了拖把在掃過的地方使勁地墩了墩。「巧蓮啊,咋了?」一個老年女人的聲音從堂屋傳了出來。「沒啥!我看外面冷不冷。」巧蓮抬頭看了看天空,又低頭瞧了瞧自己的影子,忙將一把鋪有厚墊子的藤椅搬到西屋前有陽光的地方。「太陽升高了,你要不要來外面坐會兒?」她答著話又回到了堂屋裡間。
八十多歲的婆婆正靠著棉被側躺在床上。前段時間她摔了一跤,當時就不省人事,巧蓮和丈夫銀倉帶著她展轉幾家大醫院才保住了性命,可老人的腿腳已不靈便,兩隻手也不停地哆嗦。每次吃飯,家人都要把一個護巾戴在她的胸前。
巧蓮先幫婆婆穿好了衣服和鞋襪,又瞅著掛在牆上的兩頂絨線帽子,笑著問:「今兒選哪頂啊?」婆婆嘿嘿直笑,像害羞的小姑娘:「你說怎麼了,老了老了倒喜歡上艷色的了。」老人撒嬌似的抬了一下抖動的手,「我要戴那頂粉紅的!」說完又趕忙問兒媳,「我這麼大年紀還戴這麼艷的帽子,人家不會笑我吧?」「誰會笑話您呢!」巧蓮一邊說一邊從掛鉤上拿下那頂嶄新的粉色帽,輕輕地戴在婆婆頭上,並把留在耳朵前的幾根白髮捋到了耳後。她往後稍站了站仔細地端詳著,「看,多精神啊!簡直就是——春光滿面,神采奕奕!」說完又把臉探到老人面前,一副得意的樣子,「您孫子就是會買東西!」她又轉身把放在床頭的一根拐杖遞到婆婆手上,「喏!再拄上您兒子買的桃木拐,真成佘太君了!」
「哎喲!我那寶貝孫子唉!都多長時間了也不回來看看我,把老太婆給忘記了!」一提到孫子,老人的情緒就顯得有些激動,顫抖的雙手不住地抹著眼淚。巧蓮見狀,趕忙挽扶著婆婆往外走:「怎麼可能呢?玉浩昨天還打電話要跟您說話呢!是我看您正在睡覺沒捨得叫您。」巧蓮不顧婆婆的埋怨自顧自地說,「年輕人剛到外面闖蕩,很多事情還沒有個頭緒。等忙圪節了,他一定會回來看您!」巧蓮扶著婆婆走下台階,「趕緊地把腿腳養利索了,到時候咱也到他上班的地方看看去!」「哈哈哈!那感情好!」老人眼裡又流出了眼淚,「這小子,別把我忘了就成!」巧蓮小心地扶婆婆坐到藤椅上,「放心吧!忘了誰,也忘不了您這位老太君!」話音沒落,巧蓮又進屋拿了一塊毛毯搭在了婆婆腿上。此時,陽光如金子般燦爛,灑向大地,灑在身上,像慰藉萬物的溫床,暖洋洋的。老人眯縫著眼睛朝著陽光好像在感受著什麼,略顯稀疏的銀髮,在陽光照耀下,蓬鬆柔和,光明透徹,那托在羽絨厚領上的面孔也顯得有些光彩了。
在村子外的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于娜正朝著巧蓮家的方向慢騰騰地走著。
于娜從小生活在一個貧困人家,長大后找了份端盤子的工作。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周圍有幾個姐妹嫁入了富裕之家,這讓于娜很是羨慕。厭倦了清貧生活的她暗暗發誓,「別人有的我也要有」,並且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站在馬路邊上,只要手指頭輕輕一勾,就有大款手舉鑽戒飛奔過來。但事與願違,幾年過去了,大款沒有出現,上門提親的不是年紀太大,就是家裡太窮。
萬般無奈,她只得尋一個長相俊朗、條件一般的男人嫁了。結婚後的于娜並沒有將精力用在如何勤勞致富上面,而是挖空心思地繼續尋找著「短平快」的途徑。特別是在她女兒出生后,她的這種「致富」理念更為迫切。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于娜終於憑著自己的一點姿色和年輕,俘獲了一位中年建築工頭的心。
工頭是一個常來於娜所在酒店的食客,從開始聊天,到敬一杯酒,再到請她吃飯,再到租房同居。于娜經常能從工頭那裡得到二百元三百元的「菜錢」,用來購買化妝品和招風的衣服。她很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並把此當成了值得標榜的榮耀。
丈夫與她之間的爭吵多了起來。每次吵架,她都嚷道,憑什麼讓我跟你受窮?你給不了我要的生活,為什麼不讓我去尋找?
一次,于娜在丈夫面前明目張胆地鑽入工頭車內。隨後,受盡羞辱的丈夫投井自殺。此事在周圍的三里五村傳得沸沸揚揚,于娜卻對外謊稱丈夫是失足落水。她的公婆看小孫女年幼,沒有做過多追究,只是與她斷絕了來往。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儘管于娜後來又結交了幾任男友,但他們都是些只拈花惹草,不丟棄家庭的貨色,所以,十幾年過去了,她還是孤身一人。
隨著她女兒年齡的增大,家庭開支也多了起來,而過去那些所謂的男友們也早已作鳥獸散。儘管也有新男友加入進來,只是他們出手都不大方,於是,她只好托一個親戚幫忙,來到銀倉的建築工地當幫廚。
于娜有個特點,不論在任何地方,都會下意識地使盡渾身解數在一些男人心中激起對她的慾望,不管年齡和外貌。和金錢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
在工地上,于娜一邊和幾隻綠頭蒼蠅撕扯著,一邊想像著能抱上大目標。
而這個大目標,就是銀倉。
於是,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和銀倉拉關係、套近乎。每次見面,甚至聽到銀倉的聲音,于娜的眼睛都會睜得很大,要特別閃亮一下。但是,她會竭力控制自己,掩蓋著自己的激動,盼望著銀倉能早日到她身邊。可很長時間過去了,于娜並未從銀倉的臉上看到她希望的內容。
她鬱悶了,一種思想正變幻著各種各樣的方式牢牢地糾纏著她,「我能對別人產生那樣大的影響,為什麼他卻對我這麼冷淡呢?……不,不是這樣的,有次他幫我從家裡捎過東西,這就足以證明他是喜歡我的,並且他很高興能有這個機會向我表示,只是他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管,還有巧蓮在他的身邊。他的冷淡是要證明什麼?是要證明他對我的愛不能妨礙他的自由嗎?這我知道,我理解他。我喜歡他幫助我的那種感覺,我更需要他愛我的那種享受。老天爺啊!快讓他疼我、呵護我吧!快可憐可憐我吧!」嘴裡說著這些話,她感到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瞼。
于娜在可憐著自己的同時,也在尋找著下手的機會。她心心念念的便是能與銀倉單獨見面。
機會終於來了,巧蓮回家伺候婆婆去了。于娜興奮不已,心裡猶如小鹿亂撞,彷彿回到了少女時代。
當于娜懷揣著那顆怦怦直跳的心來到銀倉的房間后,銀倉的舉動卻像一盆冰冷的水將她渾身濕透。她被澆蒙了,是自己不夠性感嗎?還是銀倉的膽子不夠大?
冷靜后的于娜想到了巧蓮,只要她點頭讓我幫忙照顧銀倉……已經看到他們家的房子了,于娜深吸了幾口氣,腦子裡思索著接下來該說些什麼。
她站在街門口,通過大門已錯開的一條縫,看到了正在院子當中曬太陽的老太太,匆忙地推開門打起了招呼。
此時,巧蓮婆婆正沉浸在冥想孫子的快樂當中,一個尖細的聲音「哎呀!都在家呢」讓她猛地哆嗦了一下。老人惱怒地,而且由於美夢被驚醒弄得精神上很痛苦似地瞅了一眼像幽靈一樣的不速之客。這個造訪者四十已出頭,穿一件粉紅色的毛泥子大衣,荒草似的披肩發胡亂地堆在兩個肩頭,斜挎一個巴掌大的小兜,兩條並不直溜的麻桿腿緊裹著黑色的彈力褲,腳上的紅皮鞋已布滿了灰塵。當這個女人快步地來到老人面前時,老人終於看清了這個眼泡浮腫、上牙突出的面孔。
「呃,稀客呀!」巧蓮聽到說話聲走出屋子,像給贈品一樣送去一個微笑,並搬出一個小板凳,「快!于娜,坐吧!」來人先是扭捏地推讓了一番,然後又慢慢坐下來說些今天天氣如何如何的哈哈語。
老太太剛聽到于娜這個名字,馬上就撇了一下嘴,厭惡地「哼」了一聲,隨即把臉扭到了另一邊,不再看她。
于娜是鄰村上的人。巧蓮是在自家的建築工地上認識她的。在這之前,只是聽別人說過她的一些光榮歷史。當時,同村的一個本家帶著于娜來找銀倉,說于娜是他家親戚,丈夫不在了,女兒正上初中,家中花費大,想來工地找個活兒做做。銀倉一看于娜瘦小的樣子就沒相中,說工地上都是重體力活,來了能幹什麼?哪兒都是包工,誰願意要一個只掙錢不出力的主?還是巧蓮看于娜一臉憔悴的模樣起了惻隱之心,說讓她到食堂幫忙吧,權當是做一件善事呢。
誰知這位於娜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在食堂干起活兒來拈輕怕重,特別是在男人面前,更是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管事情大小,都要找男人們幫忙。
承包食堂的是巧蓮的娘家嫂,她看不慣于娜的小姐作態,經常到巧蓮跟前說于娜的不是,說于娜簡直就是個妖精,光是頭上那三根黃毛一天之內就要變出幾種花樣:一會兒紮起來,一會兒又披散開來,一會兒又拿一個血紅的發卡別到頭尖兒。哼!幹活要能用上撥弄頭髮那勁就好了。有一次巧蓮嫂實在看不下去就在食堂破口大罵:「也算是一個半大的老娘們了,再怎麼披肩,還能掩住那滿臉的褶子?」她氣憤地拿著炒勺在於娜面前揮舞了一下,「再裝嫩,看我不把你揪成禿子,省得往鍋里掉狗毛!」誰知于娜有股吃鋼咬鐵的勁,根本不把別人的白眼當回事,自顧自地賣弄著她的風騷,攪得工地上的幾個男人直圍著她打轉轉。
巧蓮也從其他人的嘴裡聽說了一些關於于娜的閑言碎語,但她總認為道聽途說來的都要帶有水分。于娜身份特殊嘛,或許是那些想偷腥的貓得不到目的就來造謠中傷她。人要臉,樹要皮,于娜不會沒有一點廉恥心的。
其實巧蓮也不喜歡于娜。她不待見於娜平時的作派,走路扭捏、說話發嗲不說,主要是她在你面前的那種膩歪勁讓人受不了。每次巧蓮和銀倉到食堂吃飯,第一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準是于娜。她先是熱情得有點過分地把他們拽到餐桌旁,然後噘起嘴巴朝著桌椅噗噗地吹上幾下,再從兜里拿出一團皺巴巴的紙來猛個勁地擦,「你們坐!你們坐」的話音還沒落,飯菜已被她端到了面前。巧蓮和銀倉幾次要自己盛飯,但都被于娜硬生生地攔住,滿口說些感謝之類的話語,招來周圍吃飯人的目光。巧蓮和銀倉是實在人,一開始還推讓幾次,後來感覺這種推讓反而讓人更不自在,也就索性坐下來等著于娜的「伺候」。
于娜不光負責倒茶、端飯,還負責聊天。巧蓮他們剛開口吃飯,于娜就會坐在旁邊,先問一句味道怎麼樣,然後不等回話,就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胡侃,等到巧蓮他們把飯吃完了,她還在說一些別人根本沒有聽進去的話語。本來他們可以慢慢地吃完這些飯菜,但幾次下來,于娜的聒噪已成了一種負擔,所以,他們總是忙不迭地扒拉完,然後逃跑似的離開食堂,以至於每到飯點,兩人都不想往食堂走,甚至有幾次買來了速食麵充饑。
儘管巧蓮的娘家嫂一直向他們說要攆于娜走,但巧蓮和銀倉商量說,是人誰沒有個優缺點呢?不讓她在這裡做活,她拿什麼去養活她的女兒!每每想到自家過去那缺吃少穿的苦日子,他們的心就發涼、發軟。「唉!只要不是什麼大問題,就讓她留下吧,權當是行善積德了。」
「是不是嫂子又要攆她走,她跑我這裡求情來了?」巧蓮一邊幫婆婆捶腿一邊胡思亂想著。而于娜卻不知道巧蓮並沒有仔細聽她說,只是在那裡自顧自地東拉西扯地絮叨個不停。這個時候太陽已經快到正南方了,于娜還沒有說明來意,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於是,巧蓮打斷了于娜的話匣子:「晌午在這兒吃飯吧,我做飯去!」「啊不!不了,不了……」于娜趕忙站了起來,「我……我還要回俺家拿東西呢。」她遲疑了一下又說,「聽說大娘病了,這段時間也夠你忙的,嗯……嗯……也沒顧上到工地看看銀倉……」突然「咚」的一聲,正在說話的于娜被嚇得一個哆嗦,只見一直眯縫著眼睛的銀倉娘用她的拐杖在堅硬的水泥地上狠勁地搗了一下:「俺家銀倉已經當姥爺了!他的名字也是你這種年齡的人亂叫的?哪裡來的?不懂規矩!」銀倉娘的數落讓于娜越發的慌張,她的臉憋得通紅,嘴巴一張一合地不知該說些什麼。停了好大一會兒,她才幹笑了幾聲,又扭捏地坐下來,「我是覺得你們都太忙了,事情也多……嗯……工地上活兒也多,不要累壞了身體。我……我反正還年輕,可……可以幫忙照顧銀倉哥……」「咚、咚、咚……」銀倉娘哆嗦著連搗幾下地面,「我家銀倉可不用你照顧!年輕算什麼?哪個老娘們沒有年輕過?我都八十多歲了,你能不能活我一半年齡還不一定呢!」銀倉娘氣得像要站起來的樣子,巧蓮趕忙扶住。「年輕怎麼了?年輕就想當小三啊,哼!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麼德行!」隨即,老人用拐杖戳了于娜一下,「滾!爛貨,看著就讓人噁心!」
于娜在銀倉娘的斥責聲中站了起來,她結結巴巴地說:「大……大娘,別這麼說,我只是想幫……幫幫……」「不用說了,于娜,」一直在旁邊看著而沒有言語的巧蓮已明白了許多:是于娜在銀倉那兒碰了釘子,跑家裡取「尚方寶劍」來了。此時,她突然對於娜起了憐憫之心,這種憐憫不僅是對於娜物質上缺乏的憐憫,而且更是對於娜精神上貧窮的憐憫。于娜太可悲了。
巧蓮把尷尬中的于娜往邊上拉了拉:「我謝謝你能這麼關心我們,」她又捋了一下於娜凌亂的頭髮,「銀倉的自理能力很強,就是我們兩個在一起,也是他照顧我多一些。」此時的巧蓮目光沉靜而充滿力量,「再說,他有潔癖,好多事情我都插不上手。」她笑了笑又說,「我媽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人老了,說話直。」見於娜呆在那裡不再吭聲,巧蓮一雙若有所思的漂亮眼睛向前方瞟了瞟,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生活不容易,要養家糊口,要給女兒交學費,可不管怎麼樣,咱都得學會自愛不是?你如果真拿年輕當資本,去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情,就不怕把女兒給帶壞了?再年輕,你還年輕過你女兒去?不怕別人把她當小四再把你給踹了?給後代積點兒德吧!拿小三去走捷徑的,又有幾個善始善終的?」于娜怔怔的說不出一句話。巧蓮帶著她那種令人鼓舞的口氣盯著于娜,「話糙理不糙,你是你閨女的榜樣,可得給她做好了!」看著低頭不語的于娜,巧蓮的心在隱隱作痛,她又嘆了口氣,「天不早了,我不留你吃飯了,回去吧。」于娜已無話可說,只得笨拙地往外挪動著腳步,走到街門口時,聽到銀倉娘說了一句,「不要臉!和路邊的野貓、野狗一個樣!」
巧蓮勸婆婆消消氣,說跟這種人不值得。她一邊攙扶著婆婆往屋裡走,一邊問老人想吃什麼午飯。老太太突然站住腳,像想起什麼似的,猛地拽下頭上的粉紅帽並狠狠地摔在地上:「哼!把它給我扔了!什麼模樣,穿粉色的衣服就年輕了?一臉的褶子!」她抬起頭看著巧蓮的臉,「我看她呀,還沒你年輕。往前數上幾年,俺家蓮兒就跟朵花兒似的!」巧蓮越發覺得婆婆像個小孩子了:「媽,什麼花兒不花兒的。那粉紅帽可是你寶貝孫子買的,貴著呢!」「再貴也不要了!給浩打電話,換個色兒!我現在看見粉色兒就不舒服。」
巧蓮先做好了午飯,又伺候婆婆吃過並去休息,等一切都收拾停當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了。
枕頭邊上放著一本相冊。這是她這些天住在家裡每天都要看的東西。翻開第一頁,是四張嬰兒照片,有兩張寫著百日留念,另兩張寫著周歲紀念。不用說,照片是巧蓮和銀倉小時候的。翻開第二頁,是他們的初中和高中畢業照,再往後,就是他們的結婚照和他們與孩子們的合影了。
巧蓮一頁一頁地翻著相冊,每張照片都要端詳半天,好像在品味照片背後所擁有的故事。最後,她把目光停留在了貼有高中照片的那一頁。
巧蓮和銀倉是同一村子的。小學生活和初中生活,他們都在本村度過,只是到了高中,他們來到了離家將近二十里的鎮上。學校離家遠,他們成了住校生,每周末回家一次,後來隨著課程的加深,特別是高考的前半年,他們已變成了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每次往學校走時,巧蓮都是和鄰居家的一個女孩相跟著一塊兒走。她們離得近,在門口打聲招呼就出來了。高中的課程緊,誰的時間都很寶貴。有時,即便其中一個人還沒有收拾好,另一個人也可以回到自己家,一邊看書一邊等人,等先前那個人準備停當后在街門口一響車鈴,裡邊在等的人就趕忙跑出來了。只有在從學校往村裡回時,巧蓮和銀倉與同村同學才會走在一起。每次休假,學校都會在下午提前一堂放學。此時,大部分住校生就會騎著自行車三五成群地離開學校。巧蓮她們村離學校比較遠,再加上坑坑窪窪的土路,騎車在上面走又費時又費力,等他們回到村子里時,天已經大黑了。女同學膽子小,每次放學,大家都要把幾個回家的同學等齊了才一塊兒往回走。
有一次臨近高考了,他們回到離村莊不到十里地的地方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微弱的月光下,幾個孩子猛勁地蹬著自行車,銀倉還像往常一樣走在他們的最後邊。就在這個時候,在他們的正前方,遠遠地射來了兩道汽車光束。大家騎得更快了,都想藉助這有限的亮光多走些路程。隨著汽車的越開越近,巧蓮的心開始緊張起來,因為面前除了兩道亮光以外什麼也看不見,她想從車上下來,但腿腳卻不聽使喚,只感覺自行車帶著整個人向那兩束光奔去,她不由自主地喊了起來。在這緊要關頭,跟在她後面的銀倉猛地向前蹬了幾下,一把將巧蓮推到了旁邊的田地里,在他們同時的「哎呀」聲中,汽車停了下來。等巧蓮的腦子從蒙亂中轉過彎來時,司機正和其他同學將滿腿是血的銀倉抬上汽車。汽車在銀倉的呻吟和同學們的哭聲中向醫院狂奔。
還好,經過緊急搶救,醫生告訴他們,銀倉的小腿骨折了,需要用鋼絲和石膏板固定,身體的其他部位沒什麼大礙。司機去交了住院費用,並留下了一些零錢,說停個兩三天他再來。
等到把銀倉推進普通病房,巧蓮看著吊瓶里的液體一滴滴地向下流動時,她的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之前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場惡夢。所不同是,惡夢裡的一切在醒來后就不存在了,而眼前卻是銀倉的一條腿被牢牢地固定著動彈不得。巧蓮不知是感動還是被下壞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不停,反倒是銀倉隔一會兒就安慰她幾句。巧蓮抽抽咽咽地說:「這可怎麼辦,快高考了。」銀倉裂開他那厚厚的嘴唇笑道:「反正今年我也考不上,哈哈,倒省得我白跑那一趟了。」「那你還複習嗎?」巧蓮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不了,不想受那洋罪。再說,我爹娘也不會同意。」銀倉又裂了裂他的嘴。
前些天還在奮戰高考的巧蓮此時突然下了決心,她也不參加高考了。她對她的這個決定沒有做過多的判斷,甚至沒有去想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她只是覺得事情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當然,她沒有把這個決定告訴銀倉,後來也沒有告訴家裡的任何一個人。在隨後的高考前的那段日子,她還照常去學校,像所有的莘莘學子一樣熬燈夜戰,只是等到高考的那一天,她沒有走進考場。
又過了幾年,巧蓮嫁給了銀倉,此時的銀倉已有了自己的一個小工程隊,他們的生活與過去相比也有了很大的改善。所謂人間繾綣,耳鬢廝磨,相偕與歡,對歌清談,就是他們幸福生活的真實寫照。
隨著兩個孩子的相繼降生,銀倉的事業也越來越興旺,幾年下來,他走南闖北,工程一個接一個,手裡的資金也越來越雄厚。時間在變,閱歷在變,而銀倉對巧蓮的感情卻沒有變。他的天地再闊大,也只願向她一個人敞開。
巧蓮從未懷疑過銀倉對自己的感情。儘管周圍村莊里也有人在富起來以後,要麼跟農村老婆離婚,另娶新歡;要麼把老婆仍在家裡,帶著小三滿世界地亂轉。但巧蓮總覺得這些糗事跟自家沾不上邊,銀倉對別的女人來說就是鐵板一塊,連條縫都沒有,巧蓮曾取笑他少根筋。銀倉說,天地太大,人太渺小,一輩子,只有一道令自己流連忘返、不離不棄的風景就已足夠。有時候巧蓮也跟銀倉開玩笑,說在外面這麼多年了,就沒碰上一個讓你心儀的?銀倉憨憨地笑了笑說,我心眼太小,存不了別人。再說了,她們在我眼裡,僅僅是性別不同罷了。巧蓮果斷地說,我不信!如果是嫦娥在你面前呢?銀倉則表現得一本正經,《詩經》上說,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即便嫦娥在我面前,我除了敬重還是敬重。有想法那也是后羿大哥的事!再說了,無論幹什麼事,老天爺都在看著我呢,我可不敢惹他老人家生氣!
將近三十年了,巧蓮和銀倉就這麼幸福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不論是貧窮還是富有,不管是辛勞還是享樂,他們都一如繼往地朝著最初的目標邁進!
巧蓮的女兒在前年已嫁到了外地,不常回來;兒子去年大學畢業。銀倉原本想讓兒子到自家的工地熟悉業務,誰承想年輕人不幹,懷揣著夢想去開闢他的天地去了。巧蓮跟銀倉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隨他們去!
孩子們不用照顧,她就工地和村裡兩頭跑。婆婆則嗔怪巧蓮:「我一個老婆子手腳都能動彈,不用你伺候!銀倉太忙了,你還是去幫他吧!」要不是前些日子婆婆病了一場,說不定巧蓮這些天還在工地上住著呢。
巧蓮望著天花板,吸著從窗戶徐徐飄進來的清涼新鮮空氣,就這麼躺著、想著,追逐著腦海中出現的一個個形象和一件件往事。突然,門帘一掀,只見銀倉氣喘噓噓地來到床前說:「你這個懶蟲,外面的梨花都開了,還不快去看!」聽到叫聲,巧蓮「呼」的一下站了起來,被銀倉拉到了屋外。啊!只見漫天的梨花瓣像白雪一樣慢悠悠、輕飄飄地從天而降,紛紛揚揚,輕歌曼舞,有煙一樣輕,有玉一樣潤,萬道陽光金閃閃地在花隙中穿越,晶瑩剔透,光彩奪目。「這是梨花雨啊!」巧蓮高興地喊到。她彷彿置身於一個粉妝玉砌的童話世界。猛然間,只見銀倉正從容地邁著他特有的步伐緩緩地走來,臉上綻放出無比燦爛的笑容,如陽光乍現。銀倉牽著巧蓮的手說,「我們每天都生活在仙境當中啊!」巧蓮掙脫了銀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他那精力充沛、健壯的身姿,帶著關心和詢問的神氣盯著銀倉,「哎呀不對呀,你不是在工地上嘛,怎麼會在這裡呢?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和我商量?」銀倉沒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地低下了頭,沉著臉,不吭聲。「到底怎麼了?」巧蓮急忙把銀倉拉到屋裡並直搖他的胳膊。
「沒什麼大事,我們就是來看看你。」隨著一個尖細的話音,只見於娜撩開門帘也走了進來,並心神蕩漾地斜瞟著巧蓮。「你怎麼還不走?」巧蓮吼道,莫名的憤怒在她心裡蠢蠢欲動。巧蓮平時很少這樣大聲地和別人說話。但這次于娜的做法讓她感到怒火上升,別人家的卧室是這麼隨便進的嗎?她又怎麼會和銀倉在一起?于娜沒有回復巧蓮的問話,只是裂開那啃西瓜皮的嘴朝巧蓮得意地笑著。銀倉也沒有回答巧蓮的問題,陰沉著臉看了看巧蓮扭頭就往外走。「銀倉!銀倉……」巧蓮大聲地喊著,但此刻,她的嘴像被帖了封條似的怎麼也發不出聲音;她想拉住他,兩條腿卻似被捆綁住一樣動彈不得,身上彷彿壓著千斤重量。她掙扎著、掙扎著……
「巧蓮!巧蓮!快醒醒,醒醒!」聽到喊叫聲,巧蓮的雙眼猛地睜開了,身上的千斤重量也在轉瞬間消失殆盡,只見銀倉眼含熱淚地跪在床邊使勁地搖晃著巧蓮的胳膊,「你怎麼了?」巧蓮動了一下手腳,此時,她已完全清醒過來,剛才是做了一個夢,可這個夢太長、太累,以至她身上沒有一丁點兒的勁。「你睡的時間太長了,已經快一天了!」銀倉滿含深情地望著她。「哦,幾點了?」巧蓮問得有氣無力。「該吃午飯了,娘非要給你下碗麵條,讓我給勸下了。」銀倉輕輕地斜坐到床邊,一雙大手緊緊地攥著巧蓮的一隻手。「又晌午了,記得剛剛吃過呀。」「可不是,你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了。」銀倉愛憐地將巧蓮的頭髮捋了捋,「昨天下午,娘在電話里一個勁地罵,先是罵于娜不要臉,后又罵我不該招收這些亂七八糟的人。」他苦笑了一下,「看來,咱以後真得注意人員素質了。」銀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其實,在這之前我已經不讓于娜在咱那兒幹活了。」
原來,于娜在來巧蓮家之前去找過銀倉。那天晚上,勞累了一天的銀倉準備睡覺了,此時,已經心旌激蕩好長時間的于娜來敲他的房門。銀倉說有什麼事明天到辦公室說吧,而于娜繼續敲門,還說不誤工夫,兩三句話就行。銀倉只好打開房門。房門剛一打開,于娜就帶著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像風一樣飄了進來,興奮得滿臉放光,並隨手把房門關上了。銀倉急忙把房門重新打開,並且站在了門外,陰沉地注視著她:「有什麼事?說吧。」「嗯嗯,嘿嘿,我是覺得嫂子這些天沒在這兒,來看看你有什麼衣服要洗的嗎?」于娜一邊說一邊往裡走,隨即坐在了床邊,含睇微笑。「哎,站住!」銀倉大聲喊道,「我的東西都很乾凈。再說了,即使髒了,我也會洗。」「哎呀!銀倉哥,這洗衣服哪兒是你這大老爺們乾的事呀!」于娜一邊說一邊又扭捏著來到銀倉的跟前拉了一下他的衣服。銀倉厭惡地「哼」了一下,「你還真不會看人!我告訴你,女人的事,我除了不會生孩子,其他的,我都會!」「嗯嗯,人家不是心疼你嘛!……」話沒說完,于娜就用兩隻手同時抓住了銀倉的一隻手,一雙並不漂亮、阿諛諂媚的眼睛凝視著他的眼。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啪」的一下,銀倉的另一隻手重重的打在了于娜抓他的手上,疼得于娜急忙鬆開了往後退了一步。她注意到他那張奇怪的面孔,在那雙冷酷無情的眼睛里,明顯的表現出一種憎恨來。她害怕了,但兩隻眼睛依舊盯住他,只是她的兩撇眉毛從中間向上聳起,在額頭上構成了一個三角形,使得那張並不漂亮的黃臉變得更難看了。「不要做讓人看不起的事!」銀倉呵斥道。隨後他抬高聲音嚴厲地說,「明天上午去會計那裡把工資領了,另謀出路吧!給你多出三個月的工資,有足夠的時間找到新的事情做。」驚鄂之中的于娜又往後退了兩步,先是疑惑地看了看銀倉,屏住氣息心懷恐怖地望著他的臉,從這張憤怒的臉上找不到她需要的任何結果,然後帶著惶恐的表情縮著頭迅速地離開了這裡。
當銀倉向巧蓮敘述完這件事時,巧蓮已完全脫離了夢魘的影響,神情也恢復了正常。她細聲細語地說:「唉!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是我們的好心沒有遇到對的人。人常說好人有好報,可這件事情就像吃飯時看見碗里有隻蒼蠅。」銀倉長長地嘆了口氣,樣子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唉!我很自責,倒像是我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我們誰也沒錯!」巧蓮急忙去捂銀倉的嘴,臉上閃耀著幸福的光輝,「再乾淨的屋子,誰還能擋住飛進來一隻蒼蠅不成?真飛進來了,咱有拍子嘛!」
銀蒼欣慰地握著巧蓮的手,眼睛怯懦地、愧疚又愛憐地望著她。她的臉紅彤彤的,四周圍繞著一綹綹柔軟的頭髮,閃耀出快樂和堅定的光輝。他受到她的情緒的感染,覺得自己渾身的幸福感越來越強烈了。
巧蓮性格中很少有矯揉造作和虛情假意的成分。此時,她含笑凝眸注視著他。她的目光中洋溢著柔情,這似水柔情向他敘說著這樣的話:她不僅不責怪他,反而因為自己受到這樣的痛苦而更愛他。她想到了剛才夢景中讓人心醉的梨花雨。那種倏然而逝的美令人回味,也讓人愈加珍惜生命的難得與可貴。
不知是誰說過,越是善良的人越容易受到傷害。殊不知,當你傷害了善良的人,他不會選擇去報復你,而是選擇遠離你,不再接觸你,那樣你將失去很多很多。就像巧蓮和于娜她們兩個,本來就是雲泥之別、天懸地隔的兩個人,在於娜把自己賴以生存的東西進行糟蹋后,巧蓮還想與她有交集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