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r.33 尾聲
Chapter.33
尾聲
2012年12月25日,聖誕節,海上有一輪明月。
在公海上的一艘豪華郵輪裏,新年宴會正在進行。台上的樂隊賣力地吹著薩克斯風,聖誕樹上掛滿了禮物,彩燈閃亮如星。當一曲終了的時候,人群開始歡呼,無數閃亮的紙屑和氣球從天而降,氣氛熱烈而溫馨。
這一艘名為“拉裏格拉斯”的豪華郵輪,是嘉華國際總裁霍天麟為紀念愛妻德芙雅尼而買下並命名的,因為停在外海,躲過了末日的劫難。雖然S城發生了震驚中外的自然災害,幾乎全城毀滅,嘉達國際的基業也被摧毀,但是霍氏的總裁卻似乎並未受到打擊——他在瑞士銀行的賬戶裏依舊有著高達數百億美金的存款,在末日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到來時候,在這艘郵輪上舉辦了盛大的派對。
從平安夜起,這艘豪華郵輪從S城沿著海岸線南下,歡慶著新一年的到來。
“沒想到,我們居然還能一起過今年的聖誕節。”兩鬢蒼白的老人發出了一聲感歎,舉起酒杯對著麵前的人道,“來,銘洋,為劫後餘生幹杯。”
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個年輕人,在這樣的場合裏居然還帶著墨鏡,衣領豎起來擋住了半張臉,卻依舊遮不住可怖的傷痕。他看著麵前的紅酒,似乎一點興致也沒有,隻是失神地轉動著麵前的高腳杯,另一隻手撥弄著一隻白色的蘋果手機。
“不要擔心,範特西醫生說過,你的臉並不是沒救了,”霍天麟看到兒子心事重重的樣子,悉心勸導,“等他處理完手邊的事務,就飛來中國幫你重新進行一次整形——你會恢複,不,會變得比以前更加英俊。”
然而霍銘洋並沒有說話,隻是對著玻璃杯發呆,眼神渙散虛無,似乎在蕩漾的紅酒波光裏看到了什麽幻象。
“你說,母親她……”他喃喃,忽然間忍不住哽咽——是的。他等了那麽久,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刻,當兩個世界終於可以連通的時候,可以再度擁抱母親。然而,他的確見到了她,卻是以這樣一種完全想不到的方式:她占據了他的軀體,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是的,使命。
當末日來臨的時候,腦海裏的封印解除,一切記憶都複蘇了——他記起來:十年前的那一場大火,有著截然不同的真相。
那並不是因為父親而來的黑道尋仇,而是一場母親自導自演的謀殺!
那個叫作德芙雅尼的母親,並不是克蘭社團的人,隻是一個來自南亞次大陸、有著高貴血統的靈能者。盡管沒有看過《死海古卷》,也不曾得知瑪雅預言,她卻以自己的力量提前預知了未來,明白了末日危機的真實性。
可惜的是,除了另一位名叫夏之軒的中國男人之外,她這個想法卻並不被身邊所有人、乃至自己的丈夫所理解。她一遍遍地反複對身邊的人說明,預言,卻隻遭到了嘲笑和諷刺——到最後,丈夫甚至不耐煩地將她送進了精神病醫院。
然而,就在那裏,她聽到了神諭,明白了自己真正的使命所在。
在那座精神病醫院的單人病房裏,通過網絡、她和另一個守護者米迦勒一起為迎接光明之子的到來做了秘密準備,中間聯手擊退過無數次白之月的窺探和搜索。五年後,在得知米迦勒已經去世的消息後,這個有著尼泊爾王室血統的女子默默地用秘術來計算過自己的壽命,發現患有多種疾病的她將會死在2009年的春天,隻怕不能履行守護光明之子、並在末日時為之戰鬥的使命。
時間按不夠了。所以,她不得不提前安排了自己的死亡。
為了這個世界不至於崩潰毀滅,被關在精神病醫院的女人默默地做了一個驚人的周密的安排,在那個計劃裏,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棋子——甚至她唯一的兒子,也成了最重要的“器皿”。
作為一個預言者、先行者,她是孤獨的。不被人理解,也不被人支持,一切的一切隻能獨自在黑暗裏進行,所有的犧牲也無人知曉。
終於,在兒子來看她的那個下午,一切如計劃地發生了。烈火熊熊燃燒,吞噬了母子兩個。她的靈在瀕死時脫離身體,穿越那道門,去到了白之月向兩位使徒求救——“用自己的靈魂來交換兒子生命”,這樣的理由令涯和顏都沒有質疑,因為她具有的美麗軀殼和高貴血統,兩位使徒允諾了她。
在兒子重返人世時,她也順利地蟄伏在了白之月,以待最後時刻到來。
當然,在那之前,她把一些東西封印在了兒子的腦中。
沒有人知道這一場慘禍的真正起因,就連她唯一的兒子也以為是昔日父親的仇家尋仇,才導致了那場火災——一直當日曆翻到2012年的時候,那些草蛇灰線的伏筆才會浮現出意義。甚至,她封印在兒子腦中的記憶也會複蘇。
那時候,“使命”作為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將會指引霍銘洋前來尋找她。而她將利用唯一直係血親的軀體在世間複生,協助光明之子完成最後的戰鬥!
十年,那是多麽用心深遠的伏筆和計謀。
“原來,我隻不過是她的一枚棋子,”大難過後的霍銘洋目光渙散,看著手裏的酒杯,喃喃,“她不顧一切在火災裏保護我,又不惜以出賣靈魂為代價救活我,其實並不是因為愛我,而是我對她還有價值,是不可或缺的道具,對麽?”
霍天麟不知道說什麽好。雖然多年來為了保護兒子和白之月進行種種交易,卻直到末日來臨,他才知道自己也成了妻子的一枚棋子。
“母子天性,她自然是愛你的。”許久,他隻能這麽說,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服——德芙雅尼是那樣神秘莫測的女人,即便是身為丈夫的他,又幾曾能確定她是否真正愛過自己?
“可是,她更愛她的神,不是麽?從骨子裏看,她是一個比克蘭社團更瘋狂的追隨者,”霍銘洋慘淡地笑了起來,有些自嘲,也有些悲哀,“枉我十年來不停地追憶懷念著母親,到頭來,其實在這世上真正愛我的,隻有你,還有……微藍。”
微藍。那個名字從他嘴裏吐出,低沉而悲哀。
末日已經過去,毀滅的一刻也已成空,活著的人們甚至會覺得那一刻從未存在過。然而,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忘記地獄之門關閉前的那一刻——那個斷翅的女孩站在巨大的門之前,回頭看著他,輕聲對他說“再見”。
在最後的一刻,她拒絕了他的犧牲,任憑自己墮入了地獄。
——他知道在那一刻,她是以“人類”的意誌做出了最後一個決定:她選擇了保護他,不惜讓自己死去。
那樣強大的精神力量,甚至讓她身體裏所謂的“光明之子”都為之退讓妥協。那最後一句“再見”,是她說的,而不是那個寄居在她軀殼裏的光明之子。
在聖誕夜的狂歡裏,霍銘洋抬起頭,看著船舷外的大海——海洋是靜謐的,上麵映照著清冷的月光,美得仿佛幻境一樣。他怔怔地看了許久,碎裂的臉上有細微卻刺骨的痛,一分分地向下蔓延,那是淚水悄然劃過了麵頰。
“瑞典皇家科學院有21名院士聯合推薦了中國的錢從皋教授成為下一屆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候選人,”霍天麟的手指劃過IPAD,點開了一條新聞,念了出來,試圖轉移兒子的注意力,“據說他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沙漏理論’和‘平行空間密閉場理論’,幾乎顛覆了現有的量子力學架構——哦,居然還是S城的人。”
那個名字是熟悉的,但霍銘洋沒有回答,怔怔地出神。
“看,耶路撒冷那邊有條新消息,說不定和克蘭社團有關,”眼看兒子沒有反應,霍天麟又選了一條新聞念出來,“據說聖墓大教堂昨晚顯靈了——在鍾聲敲響的時候,有幾百名朝聖者都看到教堂深處綻放出奇特的光,出現了耶穌複生時的種種異象……也是奇怪,昨天離21日正好是三天,對不對?”
然而,霍銘洋還是沒有回答,似乎在繼續出神。
樂隊換了一首歌,旋律很熟悉,居然是一首Chris de Burgh的老歌《A Spaceman Came Travelling》。然而浮現在他腦海裏的,卻是齊秦翻唱過來的另一個中文版本——
“他們說季節越來越無常,
“就連雨水也跟著受傷。
“整個世界像風中塵埃,
“誰也不敢大聲對人說——你愛我嗎?
“別問我永久到底夠不夠,
“假如地球脫離了宇宙,
“永恒的大地開始融化,
“——就讓我們緊緊擁抱著變成沙。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有審判,
“所有人類剩我們兩個。
“不管付出任何的代價,
“我願為你釘上無悔的十字架。
“不要怕。
“一直到世界末日等你回答。”
“士兵們放下他們的槍,
“頑皮的孩子收起了翅膀,
“憤怒的火山停止喧嘩,
“——異常的平靜埋伏著多少不安?
“風暴漸漸升高,大地開始動搖,
“我在風中呼喚你聽見了嗎?
“別在世界末日來臨之前口中仍然隱藏著那句話
“——你愛我嗎?
“不要怕。
“一直到世界末日,等你回答。”
他聽著那首老歌,隻覺得心裏猛然刺痛——那一瞬,他想起了許許多多過往的片段,那些記憶的碎片仿佛從此刻如銀的海上月光裏浮出來,閃爍著微弱的光芒,忽遠忽近。
他想起了在嘉華國際廣場上的第一次相見。那個拖著行李箱、隔著玻璃窗看著自己的女孩,眼神幹淨單純,宛如一隻從森林裏剛剛跑出來的小鹿;想起了她網戀見光死、目睹男友背叛後的憤怒表情,剽悍如下山猛虎;當然,還有那些在青山精神病醫院裏和自己做病友、相依為命相互照顧的日子……她說話的模樣,皺著鼻子笑得沒心沒肺的模樣。
以及,最後神之子在身體裏覺醒後,那樣凜冽高貴的眼神。
人性和神性在她體內交錯,哪一個瞬間又是真實的她?
“你……喜歡我麽?”
他想起了在青山精神病醫院中庭的樹木下,那個女孩問過自己的那句話。那時候的她羞澀而忐忑,甚至沒有勇氣抬起頭看他。他沉默著,沒有回答。
他愛她麽?——在這一場大難到來時,他們都曾經不顧一切地保護對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可是,這究竟是愛,還是所謂的使命?他們在宿命中的這場相逢,到底是該如何定義?
他不知道,也無法回答。
如果還有機會就好了……如果還有再一次的機會,可以回到彼此麵前,就能夠知道真正的答案了吧?隻可惜人生永遠不會有第二次機會,所有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在過了那一刻以後便成虛空,再無法挽回。
霍天麟憂慮地看著兒子。過了新年銘洋就要24歲了,可是,在別人都覺得是燦爛人生開端的年紀裏,他的一生卻早已經結束——末夜已經過去,這個世界將安然存在,可是,那些經曆過毀滅的人呢?他們的內心,是否可以重建?
沉默中,隻聽“叮”的一聲,握在霍銘洋手裏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下,跳出了一條短信——他低下頭去,看到了一個陌生卻熟悉的號碼。滑動解鎖點進去看了一眼,那一瞬,霍銘洋的手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那個號碼隻發來了三個字:“向右看!”
他霍然站起,側過頭看向右邊的船舷——那裏,海麵上一輪明月正在升起,映照著無邊無際的水麵,美麗如銀。然而,在落地大玻璃窗外的甲板上,卻有一個人站在那裏,正隔著玻璃笑嘻嘻地往裏看!
“微藍!”他情不自禁地脫口,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月光美麗。她站在外麵的甲板上,他站在豪華的郵輪裏,就這樣相望而立。霍銘洋顫抖著抬起手,隔著玻璃按在她的手掌上,說不出一句話——這……是幻影麽?那個消失在地底的人類少女,那個《死海古卷》裏早就預言過會犧牲在末夜的神之子,居然在此刻回來了?宛如傳說中耶穌的複活!
他凝視著月光下的少女,一瞬不瞬,生怕一眨眼幻影就消失了。
而那個那個從天而降的女孩就站在月光裏看著他,紮著長馬尾,正趴在落地玻璃窗外看著裏麵的他。她是看得如此投入,以至於整張臉都貼在了玻璃上——小巧的鼻尖被壓扁了,看上去就如一頭在拱食的小豬。
那樣的美好,單純,而溫暖,恍若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麵的瞬間。
而這一次,冥冥中指引他們相遇不再是所謂的使命,而隻是牽絆和思念吧?
“hi,我說過,我們一定會再見的,”在海上如銀的月光裏,她抬起頭看著他,微笑著,“我是專門回來問你這個問題的——你,喜歡我嗎?”
“這一次,可不許不回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