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說實話

  宣吾輕歎口氣,低聲道:“他到底是陛下。”


  這天下,都是他的。


  汪直垂眸,亦是不可輕聞地歎了一口氣。


  “去見李昭和吧。”他道。


  總要弄清楚李昭和此行所為何事,總要弄明白的。


  暖陽高照,風和日麗。


  時隔多月,再見麵,竟又是這樣一個好天氣。


  李昭和身著墨色長袍,眉眼間比從前多了許多滄桑。


  看來這些日子,他過得也不怎麽輕鬆。


  背信棄義,出賣同僚的日子,怎會輕鬆?


  在瞧見汪直之後,他下意識垂下頭,向汪直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督公。”


  汪直冷冷瞧著他,沉聲問:“所為何事?”


  “今日來此,所為督公。”他低聲答。


  “是陛下派你來的?”汪直又問。


  李昭和點了點頭。


  “若非陛下之命,昭和萬不敢來此擾督公雅興。”


  他說得懇切,汪直卻隻覺得他虛偽。


  分明已是壞事做盡,害他至此,卻還要在他麵前裝出一副爛好人的模樣。


  他莫不是真覺得他汪直是個傻子?能受他蒙騙至此?

  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陛下讓你來抓我?還是.……來殺我?”


  李昭和並未給汪直一個明確的答複,隻是笑著應答:“我這一次,是一個人來的。”


  未帶親信,身旁亦無護衛。


  無論是來蘇州,還是入軍營,他李昭和都是一個人來的。


  汪直問:“就不怕我在這殺了你?”


  李昭和抬眸,與他對視。


  “你是汪直,你不會殺我。”


  “可我,想殺了你。”


  汪直始終冷冷望著他,即使李昭和抬眸望向他時,麵上還帶有一抹微笑。


  李昭和說得沒錯,因為他是汪直,所以他一定不會殺他。


  他便是料定了這一點,故而才敢一個人來到軍營。


  反正汪直不會殺他,他這一程,必然無事。


  “督公,我們之間,許是有些誤會。”


  他看得見汪直眼底的厭惡,聽得出汪直字裏話間藏著的憤恨。


  他知,自己與汪直,已再難回到往日。


  可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怪不得別人。


  “我與你之間,本就沒什麽好說的。李昭和,若你心中尚有良知,還望能坦誠相待,莫要再拐彎抹角說這些無用之言,平白浪費你我時間。”


  他不願和李昭和廢話,他若有事,就該直說。


  是好事,是壞事,他汪直照單全收,沒什麽好怕的。


  李昭和道:“陛下聽說了你來到蘇州的消息,故而才派我來此。


  他要我查探你來此目的,打探你在此處的勢力,找到宋家遺孤身在何處。”


  他神色認真,說得好像真的一樣。


  汪直一點也不信他。


  “陛下命你做的,怕是隻有前半句吧?何必編出後麵的話來唬我?


  李昭和,你想做什麽,直說便是,何必如此?”


  “看來,我與你之間,已經沒法說那些胡話了。”


  他原是已經騙不了汪直了。


  李昭和終於講出實話:“我來此,是為提醒你,陛下已經疑心蘇州,怕是會派人來尋宋家女兒的下落。


  還有,你現在很危險,陛下想殺你。”


  汪直冷笑:“倒是稀奇,你來此,竟不為殺我,反倒是提醒我?”


  “你我之間,到底還有舊情。我知督公生我的氣,不願意原諒我,但此事對您影響甚大。


  我從前畢竟跟過您一段時間,既是知曉了這種事,總得來跟您說上一說的。


  就當是給您賠罪。”


  “那你覺得,你這次過來,我還該感謝你?”


  汪直想不通,都已到了這份地步,他李昭和已將他害成這樣,還妄想什麽?

  妄想他能原諒他?妄想用這個用腳趾都能想出來的消息換得他的原諒?


  汪直覺得,不是李昭和瘋了,就是他瘋了。


  “我隻是心中愧疚,想彌補……”李昭和聲音很低。


  “彌補?”汪直苦笑,“你覺得,如今還有彌補的餘地?


  你怎麽不去問問那些因你而死的婦孺老少,被你害死的親朋摯友,你怎麽不去問問他們,你如今還有沒有彌補的餘地?


  李昭和,你曾做過什麽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嗎?”


  他將幼恩保護得那般好,這些年以來一直小心翼翼地藏著這個秘密。


  最終卻因李昭和一個人,一切都被毀了。


  他小心翼翼維持了那麽多年的平靜與美好,都被他毀了。


  被他親手帶出來的這個人給毀了。


  “督公還是氣我。”李昭和長長歎了口氣,“我就知道,督公不會這般輕易原諒我。


  也罷,反正消息已是帶到,我走便是了。”


  他說著便要往外走,就在這時候,蘇庭忽然拔出長劍,攔住了他。


  “軍營這種地方,豈是你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


  督公不會殺李昭和,不代表他不會。


  若非是李昭和那個混賬,這一切也不至於會落得如此地步。


  督公和幼恩,又豈會再有這般煩憂?


  若非是督公還在身旁瞧著,蘇庭恨不得立馬一刀把李昭和這個混賬東西給砍了。


  李昭和卻絲毫不懼怕架在脖頸前的那柄長劍,他笑道:“蘇家的事,我也有調查過。蘇庭,你這般待我,是想讓我對你們蘇家下手?”


  蘇庭的劍又往前挪了半分。


  “你以為,我今日會讓你活著走出軍營?你以為,我會給你對蘇家下手的機會?”


  他不是汪直,不會念及舊情,更不會顧慮諸多。


  他想殺誰,便一定會動手。


  可李昭和卻依舊對此毫不懼怕。


  “你想殺我,可督公不會讓你殺我。蘇庭,你最好掂量掂量,殺了我,到底值不值得。”


  蘇庭聞言開始猶豫,李昭和說得沒錯,此時若是對他下手,若是把他給殺了,對他,對汪直,對蘇家確實沒什麽好處。


  李昭和若是死了,督公也難逃一死。


  陛下不會放過他。


  可是李昭和若是不死,他們以後的路會更加難走。


  這一點,李昭和清楚,汪直更加清楚。


  像李昭和這樣的人,若是沒做好後手準備,必然不敢就這樣孤身前來。


  汪直不想蘇庭這般犯險。


  如李昭和所料,汪直果然出手阻攔。


  他沉聲道:“他的命,確實該取,但萬不該是這個時候。”


  蘇庭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他咬牙,終是默默將長劍收回。


  ——


  幼恩這幾日心情很好。


  蘇州的深秋沒她想象中那麽冷,這日子過得也沒她想象中難。


  蘇家鋪子的生意越來越好,蘇漾說,現在賺到的銀子已經夠他們一家在蘇州置辦一個小宅子了。


  他還說,成婚要用的銀子他也已經準備好了。


  從娶親,到嫁妝。


  從蘇硯要用的,到幼恩要有的。


  他都為他們準備好了。


  幼恩每次想到這事就覺得高興,別的女子嫁人都是離開家去往別處,可她不同。


  她在的,始終都是自己的家。


  蘇硯的家人,都是她的家人。


  江允南這幾日回過幾次蘇州,明麵上說是家中生意要他回去幫忙,實際上卻隻是他想回到那個有她的地方。


  僅此而已。


  他隻是,想回到那個有林羨魚在的蘇州。


  他隻是,想見見她。


  可林羨魚不想。


  林羨魚自知曉他回到蘇州的消息後,便日日閉門不出。


  她刻意在躲著江允南。


  即使江允南親自送拜帖到林家,她依舊是不願出口與他相見。


  她就是不想見他,僅此而已。


  江允南回到斜塘鎮後對幼恩說過這事,幼恩對他說這是林羨魚不願見他,他還不信,非要為林羨魚找理由。


  說什麽肯定是因為她這幾日身體不適,或是心情不好,再或者就是狀態不好,不想被他瞧見。


  這才一直躲著他。


  江允南覺得,她肯定不是不願意見自己。


  她一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


  幼恩聽了他一番謬論之後,都不禁為他歎服。


  江允南不愧是大明舔狗界第一人。


  她覺得江允南都可以出書了,名字就叫做《舔狗的自我修養》。


  江允南捧著本署了自己名字的詩集,對著幼恩和蘇硯含情脈脈地念: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


  他剛開口時,幼恩隻想讓他閉嘴。


  可他情緒一上來,看向她和蘇硯的眼神都變了,她這時候隻覺得害怕,很想揍他一拳。


  她覺得,江允南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太正常。


  幼恩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她側眸望向蘇硯,試圖求助於他。


  不料蘇硯此時竟聽得不亦說乎。


  他,他,他竟然還拍手叫好。


  瘋了,都瘋了。


  蘇硯也瘋了。


  “好詩,好詩。”


  蘇硯到現在,還以為那本詩集上的東西,都是他江允南自己寫的。


  幼恩想解釋,又不知該從哪開口。


  她想早日將實情告知於蘇硯,她不想再瞞著他什麽。


  成婚前,她想真正做到與蘇硯的坦誠相待。


  可她也怕蘇硯會接受不了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有些話,她想說,卻不敢說。


  比如她來自現代,比如這個世界隻是一本書,比如他和這世界的其他人,都隻是虛無縹緲的紙片人。


  她有想過,若換做是她,她或許也無法接受。


  可是她卻確確實實,對這樣一個紙片人,動了真情。


  “蘇硯。”她忽然喚他的名字。


  蘇硯側眸與她對視,溫聲問:“可是餓了?”


  她搖頭。


  “那是累了?想回去歇息了?”他又問。


  她再次搖頭。


  他頓了一下,再抬眸時眉眼含笑。


  “那是.……在想我們的婚事?”


  她原本下意識想要搖頭,可與他對視的那一刻,他眸中笑意似比山泉間的風還要溫柔。


  那一刻,她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他笑道:“大哥說了,一切都已準備妥當。我們如今,隻需等督公他們定下婚期。”


  快了,就要到了。


  婚期總會定下的,他們所期盼的日子,終將會到的。


  秋風簌簌吹過,銀杏葉恍然落了一地。


  幼恩忽然開口:“我有件事情,一直都瞞著你。”


  蘇硯愣了一下,他原本想問是何事,但見幼恩神色忽然凝重,良久都不敢開口詢問。


  幼恩補充:“一件於我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他抬起手輕輕撫過她發燒,聲音很低卻依舊溫柔。


  “沒關係的,你想說便說,我在聽。


  不想讓我知道也沒關係的,我相信你。”


  我始終,都是相信你的。


  從相識到如今。


  幼恩握住他的手,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會說這話,你總是這樣,從不詢問,從不先開口。”


  他總是處處先考慮她的感受。


  許多問題,他怕她不願說,便永遠都不開口問。


  這麽久以來,他一直如此。


  幼恩享受他們彼此之間的這種默契,享受蘇硯一次又一次地控製自己不開口而帶給她的舒適。


  她享受,也愧疚。


  那些話,她自然希望他永遠都不開口問。


  她也想將她的過往,永遠都埋在心裏,永不開口,無人得知。


  可蘇硯,已陪她走到這一步。


  他們就要成婚了。


  她真的不想再這樣瞞下去了。


  蘇硯已是猜到她想說什麽,那件事情他確實好奇已久,可他一直都明白,這是幼恩心底的秘密。


  在幼恩與江允南總是說一些奇奇怪怪,可他和身邊人都聽不懂的話時,他便開始覺得奇怪。


  到後來,她向他說起,她不是宋卿卿。


  她說她從另一個世界來,卻始終未曾向他繼續往下說。


  他以為他不願談起。


  他以為她不願意說,所以他不會去問。


  盡管他想知道,盡管他想要去了解,可他依舊不會問。


  他會控製住自己。


  但這次,是她主動開口。


  他終於問:“所以,這一次,你要說嗎?”


  “我要說的這件事情,或許會讓你有些難以接受。但是蘇硯,請你相信,我對你,始終都是真心實意。”


  盡管,他們不屬於同一個世界。


  盡管,他隻是一個書中的角色。


  可她就是控製不住自己。


  她就是對一個紙片人動了心。


  “我明白。”蘇硯有在回答她。


  “我同你講過,我從另一個世界來。


  那是一個和這裏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在那裏,有燈紅酒綠,有許多這裏沒有的東西。


  蘇硯,我曾對你說過,我想帶你一起去一次那裏。


  我曾說過的,都是真的。”


  他自然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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