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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草尺,先秦的智慧

  扶蘇一一將他們登記入伏荼亭簿冊。


  工匠的身份便從刑徒,成為卓草的隸臣。


  要說區別的話,好像沒多少區別。刑徒就是屬於給皇帝打工的,皇帝讓他們去哪他們就得去哪。隸臣的話就是給卓草當奴隸,讓他們做什麽,他們就得做什麽。


  “卓君。”


  “嗯?”


  “這些人簿冊都已更正,明日便可命人送至縣城。而後,他們住在何地?”


  卓草翻閱簿冊,頷首點頭。望著這些皮包骨頭的工匠當即揮手,“蓮萍,先給他們些吃的。個個眼裏頭都冒綠光,就和野狼似的。就不必上桌,自己去後廚吃。拿多少吃多少,別浪費。”


  “拜謝卓君!”


  英布是當即作揖行禮,滿臉感激。臨走前他和侯生打了個招呼,再跟著蓮萍去往後廚。他與侯生關係也不差,當初經常幫侯生說話。要是沒他的照顧,侯生早就被打死了。


  他們住的地方是個問題。


  按理來說,他們是卓草隸臣,自是要住在府上的。但這足足有三十來號人,全都是大老爺們,住進來著實有些不便。若是他們暗中生事,也不好管。


  隸臣殺主人,會被判夷三族。但並不是說有秦律束縛,就能高枕無憂。他見過卷宗,先前涇陽就有隸臣這麽幹過,下毒殺害公士一家十三口人。而後卷走錢糧,逃出縣城竄進林野。最後還是喜親自帶隊,找了近半個多月方才找到。


  “小蘇,你覺得怎麽搞?”


  “公輸先生必是要在府上的,再讓他挑選幾人當他的徒弟,也能幫他做些事。黥布便與黥痣同住,至於其餘人便在工坊附近建造亭寺。讓他們皆住進去,同時命亭卒暗中看守便可。”


  “亭寺?”


  “就類似於看守刑徒之地。”


  “不錯不錯,這事就交給你去辦了。”


  卓草站起身來,賣力的拍拍扶蘇肩膀。


  “我?!”扶蘇聞言是目瞪口呆,連忙擺手道:“小草,我這段時間也忙的很。況且吾還是草堂先生,還得傳道受業解惑,哪來的功夫去做這些事?”


  時間倒是次要的。


  他要被調走後,還怎麽套卓草的話?

  萬一卓草又捯飭出什麽他卻不知情,到時候還得挨秦始皇的叱罵。思來想去,他覺得是成天到晚跟著卓草方為正道。


  “那你說誰合適?”


  “韓信?”


  “你還是讓他釣魚去吧。”


  “那卓彘?”


  “……”


  “……”


  卓草都不應聲,扶蘇便連連搖頭。


  “老蒙幹活是把好手,可他要幫我批閱文書。而且隔三差五他就跟我那傻老爹出去瞎晃悠,美其名曰視察民情,這不是胡扯嗎?他一賈人,視察什麽民情?他不幫倒忙,我就燒高香咧!”


  一大清早,連個人影都沒瞧見。問蓮萍後方才得知,傻老爹說是要去小澤城視察民情,他差點沒笑死。想去女閭耍就去,也沒說不讓,何必要用如此蹩腳的借口?就算說是去看看有什麽商機,他都覺得沒什麽問題。


  “宗長!宗長肯定可以!”


  扶蘇就如抓住救命稻草般高呼。


  “唔,好像是還行?”


  卓禮當了這麽多年的裏正,現在被提拔為亭長。其實當地很多事還是由卓草處理,卓禮隻是名義上的亭長而已。即便如此,日子也要比先前好過的多。再小的亭長那也是亭長,是正兒八經的鬥食小吏,大秦的公務員!

  “那你去和他說說,讓他帶著這票工匠以夯土茅草鑄造亭寺。裏麵床榻什麽的,再慢慢添置。錢的話,就從府上直接支出便可。再把這事寫好,到時候再通知喜君。”


  “放心。”


  扶蘇稍微鬆了口氣。


  反正這活別讓他幹就成。


  ……


  公輸刯忙活好後,便走了出來。他的客房是仆人幫著收拾的,各種家具一應俱全,卓草還專門給他配倆仆人伺候著。這待遇,著實令他有些受寵若驚。他的衣裳都被仆人拿走,說是要再洗兩遍,免得有汗臭味。


  整的他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是工匠,衣裳有汗味再正常不過。


  平時他孑然一人,七八天不洗都正常。


  “公輸先生,我這府宅可還行?”


  “比想象中大的多。”


  “先住幾日,若有何不習慣的地方直說便可。”卓草頓了頓,繼續道:“先生,可記得你那獨子有何特征?”


  現在消息最靈通的是什麽人?


  南來北往的商賈!

  他們走南闖北,會認識不少人。


  想要找人,最好就是找他們幫忙。恰好,現在小澤城來往的賈人不少。隻要讓他們稍微留意下,興許就能找到。雖說皇帝已經敕令會幫忙,可這事自己也得幫忙張羅表達心意。


  “失散之時,他大概十四左右。算起來,比卓君年長不了多久。長相平平,唯一的特征便是脖子掛著魯班鎖。這是老夫親手所製,尋常人絕對沒法解開。這魯班鎖乃是先祖所創,世代嫡子皆會由其父所製,用以辨別身份。”


  說著,公輸刯自懷中取出小巧的魯班鎖。因為是銅製的,現在都上了些許青鏽。造型古樸簡單,利用嚴絲合縫的榫卯結構層層相扣,製作難度極高。現在衡量工匠木活幹的好不好,就看其這方麵的工藝如何。


  卓草記得當時村上的木匠說過,老祖宗是不屑於用釘子的。單憑榫卯和鬥拱結構,就可以讓整棟建築完美銜接,支撐起整個屋頂。打造的房屋極其堅固,就是遭遇大地震都不會垮塌。甚至有老外仿造故宮模型,發現能硬抗九級地震。


  公輸刯動作很快,眨眼便將魯班鎖打開。裏麵放置著塊薄的木片,上麵僅僅隻是刻著一個大字。卓草知曉這是魯國文字,就是公輸刯的刯字。


  “換而言之,有魯班鎖的便是你的獨子?”


  公輸刯三兩下又將其複原,頷首道:“可以這麽說。就算不是吾子,那也必定是公輸氏人。吾子名瑞,其鎖乃是吾親手打造。隻要讓老夫看眼,就絕不會認錯。”


  就算在後世想找人,那也幾乎和大海撈針差不多。這年頭更是如此,隻要失散基本就找不到了。即便是有些特征,希望其實也不大。昔日因為戰火的緣故,很多人都因此走散。包括他府上就有幾個孤兒,都是他娘親所收養的。


  “那吾吩咐人幫忙找找。”


  “多謝卓君。”


  “舉手之勞而已。”卓草頓了頓,繼續道:“這兩日先生便先歇息,吾讓阿彘先帶你到處轉轉。工坊基本都已籌備好,若先生有何問題皆可直接來問我。後續主要是打造馬蹄鐵和器具,用來練練手,再往後便試著鍛造馬鐙這些。”


  “馬蹄鐵,馬鐙?”


  “噓——”


  “嗯?”


  “先生往後自會知曉。”


  扶蘇在旁聽的嘴角直抽。


  馬蹄鐵他知道,這馬鐙又是何物?難不成是稚童學習騎馬時用的腳蹬?可腳蹬都是木質的,也沒什麽大用,何必大費周折要以鋼鐵鍛造?

  “還有這個東西,先生看看。”


  卓草順勢取出圖紙,就是他昨夜畫的遊標卡尺。正所謂工於利其事,必先利其器。他所設計的遊標卡尺與後世大概相同,精準度肯定差了不少。


  王莽因為卡尺的緣故,被人懷疑為穿越者。實際上這是在否認古人的智慧,因為卡尺的設計難度與其他器具比起來真算不得什麽。


  就如卓草前不久教了勾股定理,結果扶蘇卻是毫不在意。還說他所謂的勾股定理,早在數百年前便有周人商高發現且證明。


  “這是矩尺?”


  公輸刯看了大半天,露出抹不解。矩尺他用的多了,其實就是尺子。荀子曾言:五寸之矩,盡天下之方。後世之所以稱呼為尺子,就是因為當時的矩尺基本就是一尺長。


  “應當是遊標卡尺。”


  遊標卡尺的出現對於工業設計來說,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能極其精準的測量出長度、內外徑、深度……


  “何謂遊標卡尺?”


  “先生且看,這就是遊標。憑借遊標便能固定器具,然後讀出長短深度距離。”


  公輸刯和這些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雖說這草圖極其潦草可也大概能看懂。經過卓草分析後,公輸刯頓時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他平時製器皆用矩尺衡量,有的時候頗為不便。因為刻度不夠精準,他得用自己的經驗去預估。


  他因為有經驗,所以能估出來。可尋常工匠就沒這本事,有時候做出來的農器便極其粗糙不好用。這類農器往往都會落他手裏,再次精修。


  “此器,大善!”公輸刯雙眼放光,“老夫素來聽說卓君有奇思妙想,今日得見果然如此。想不到卓君竟還懂得這些匠活,甚至還能想到這如此便利的工器。不成不成,這遊標卡尺的名字太過簡單草率,這樣,以後便稱其為草尺!”


  “草……尺?”


  卓草眨了眨眼。


  您老的審美觀有待加強呐!

  “要不叫公輸尺?”


  “不可!這草尺分明是由卓君所造,怎能冠以公輸之名?這些器具皆是凝聚工匠心血智慧而成,每一樣都足以流傳百世。冠以草尺之名,乃實至名歸。”


  公輸刯義正言辭的拒絕了。


  他是工匠出身,對他來說冠名權是件很嚴肅的事。誰研製的,那就是誰的。若是冒認,會被天下工匠所不恥。就像是魯班尺,便是以其先祖命名。


  打造的各種農器,上麵都會刻有工匠的名字。這不光是防止出問題,更是對工匠的認可。如果是別的工匠打造,而後添自己名字上去,那還是人幹的事嗎?


  別人的心血,旁人怎能冒名頂替?


  先祖若是知曉,也會叱罵他這不孝子孫。


  ……


  望著公輸刯顛顛的捧著圖紙離去,卓草是瞠目結舌。而後他哭笑不得的看向扶蘇,“小蘇,你說他這審美觀是不是有問題?遊標卡尺多好聽的名字,還彰顯其用意。叫個草尺……草!”


  “吾倒是覺得挺好的。”


  旁人想要這待遇,那可都沒有咧。


  這是能流芳百世的好事,為何拒絕?

  “小草,你可真厲害!竟然還懂得製器,甚至能令公輸先生都視若至寶。還懂醫術,暗中製成的靈藥能化解瘟疫。雖說人蠢笨了些,還喜歡占小便宜,還貪得無厭。”


  “……”


  這是在誇他,還是在損他?

  “你可別瞎說咧,我真不懂醫術。”


  “不,你懂,我都懂得。”


  “不不不,我真不懂。”


  卓草是連連擺手,恨不得抱著他大腿求他別胡說。萬一哪天皇帝病了,要傳他這位‘神醫’去看病。結果他壓根不懂醫術,連望聞問切都不會,豈不是犯下欺君之罪?


  而後皇帝大手一揮,砍了!


  草!

  ……


  ……


  夕陽西下。


  黥痣推著糞車,停靠在茅草屋前。他摘下口衣手衣,舀起兩瓢清水清洗。裏麵還放了些許曬幹的野花,通過這種方式手上的味道都能祛除。洗幹淨後再把外衣脫下,浸泡在陶盆內。


  “大兄!”


  他剛準備推門而入,便聽到熟悉聲響起。黥痣詫異的抬起頭望去,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英布。此刻是雙眼泛紅,滿臉激動。


  “布?!”


  黥痣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

  天還未黑,怎麽就看走眼了?

  “兄長不認識吾了?”


  “你……你怎會來此?”


  “哈哈!”


  英布是爽朗大笑,便讓黥痣先進屋再說。食案上還擺著些許珍饈菜肴,都是英布自卓府打包來的。他自己都還沒吃,就等著黥痣回來給他個驚喜。卓草知道他們兄弟二人重逢,法外開恩給他們準備了黃酒,讓他們二人能不醉不歸。


  他是親自起身給黥痣倒上滿滿一大陶碗筷,笑著道:“自大兄離開驪山後,吾也始終想著趕緊逃離驪山。前些日聽說皇帝要調遣工匠至涇陽,吾便趕忙上報。那鬥食小吏也知曉吾的厲害,若他不報吾必會鬧事。吾在驪山與諸多豪桀相識,他想的就是趕緊讓我離去。”


  說著說著,英布便夾起一大塊肥肉。大口大口的咀嚼著,油脂甚至都沾在胡須上。他生性豁達開朗,喜歡結交朋友。鬥食小吏也不蠢笨,知曉英布若要鬧事,對他也極其不利。趕緊把英布送走,反而是樁好事。


  “原來是這樣……”黥痣頓時恍然大悟,頷首點頭,“汝既已來此,今後便與我同吃同住。好好聽卓君的話,勿要忤逆他的意思。如此,可保衣食無憂。”


  “哼!”英布眼神一寒,森然道:“他雖對吾有恩,卻讓大兄做這下賤的掏糞之事。吾已想清楚,等先攢下些錢糧,等機會合適再離開涇陽。大兄,吾等為皋陶後裔,乃皋陶五十九世孫!他不過區區賈人,縱然而今得勢為五大夫,卻也不過如此。這般辱你,吾實在看不過去!”


  英布憤憤然的端起陶碗,一飲而盡。黥痣對他不薄,自幼便照顧著他。沒有黥痣,就沒他英布。卓草能收留他兩兄弟,他發自肺腑的感激。可讓黥痣做這掏糞的活,他實在看不過去,這簡直沒把黥痣當人看!


  “住口!”


  出乎他意料的是黥痣卻重重的哼了聲,怒氣衝衝道:“汝眼中若還有我這大兄,此事今後便勿要再提。掏糞這活雖說髒些累些,卻也遠比他們耕種來的強。每日十錢不說還管飯,頓頓都能看到油腥。吾大字不識,自幼耕種供你讀書,就是希望你能成材。可這知恩圖報的道理,汝為何不懂?!”


  “大兄,你……”


  黥痣沒說話,隻是自床榻下取出陶罐。裏麵都是半兩錢,沉甸甸的怕是得有十來斤。


  “汝覺得這是在辱我,才是真正辱我。吾在當地,從未受人冷眼相待。前些天農忙,還有農夫花錢請我去幫忙。忙完後,還好吃好喝的招待。你若是忘恩負義,今後便不必再認我這兄長。”


  英布直接傻眼了。


  黥痣對他極好,是他當世唯一的親人。從小便照顧著他,還得操持農事。當時家裏困難,黥痣也願意花錢請先生教他讀書寫字。所以哪怕後來黥痣連累他受了黥刑,英布也從未埋怨過。隻是他沒想到,自己在為黥痣打抱不平,黥痣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麽還說他的不是?


  英布隻得暫且頷首,也不想爭論。二人好不容易重逢,也算都受的卓草恩惠。他也沒想過怎麽著,隻是趁著有機會離開涇陽而已。


  “布。”


  “嗯?”


  “汝有才能,自幼便比吾聰明且足智多謀。你留在這涇陽,假以時日必有你的用武之地。隻要好好做事,今後便是封爵為官也不成問題。”


  英布聞言隻是笑了笑。


  “兄長,來趕緊嚐嚐這所謂的草酒。果真如那昔日的鬥食小吏所言,的確是醇香濃厚,更是難得的珍饈美酒。”


  “摻過水的。”


  黥痣端起陶碗一飲而盡,淡淡開口。


  “摻了水?”


  “嗯,賣給旁人的皆是如此。”


  “……”


  英布聞言頓時就傻眼了。


  讓鹹陽無數勳貴趨之若鶩的草酒,竟是摻了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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