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壞了,我爹成造反頭子了?
十裏坡。
此地距伏荼亭不過三十裏。
別致精巧的茅草涼亭,偶爾會有些賈人自此地路過。有位翩翩青年寬衣博袖,長發隨披散在肩部,頭戴素冠,蓄著矢狀胡須。端坐於竹席上,相貌秀美,神情專注。
纖細十指撥動琴弦,曲調平淡中透著些許悲傷,好似在講述著某個家族王朝的興衰故事。漸漸的,琴音急轉直下!錚錚琴音好似蘊藏著殺機,鋒芒畢露。
“唉……”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君上,他想必是不會來的。”
說話的是位壯漢,高有九尺。後背背著杆鐵椎,以黑色葛布包裹,免得遭人懷疑。說起話來是甕聲甕氣的,穿著短衣也難以掩飾其充斥著爆發力的肌肉。
“他會來的。”
張良未再撫琴,隻是遙遙看向那山林中。
深邃的眸子,漸漸陷入至回憶中。
……
他依稀還記得,數年前曾遭貴人相助。
自秦滅韓後,趙國也步其後塵。張良心情苦悶,卻也未曾放棄過複國報仇。
“秦國滅韓,韓王被俘,王族貴胄充作奴婢。此等大辱,曆來未有!而今秦國再次滅趙,彼時還有吾等苟活之日?秦能滅韓滅趙,假以時日便那能伐楚滅齊!列位,韓趙兩國便是鮮血淋漓的例子。那暴秦怎會隻想貪圖這兩國?若剩下幾國再不合縱抗秦,山東六國將不複存焉!”
那人演講鏗鏘有力,言之鑿鑿。
所言發人深省,令人熱血沸騰。
張良特別留意過,那人名為卓正,比他年長。乃趙人,出自邯鄲卓氏。雖說隻是商賈,卻精通煉鐵冶銅,他同樣極其憎恨秦國。在南郡表麵是賈人,實則私底下結交各地遊俠。那時張良便知道,這人可以深交!
“哈哈哈,子房是韓相張開地之孫?吾聽說過韓相大名,張氏五世相韓,位高權重。想不到某區區一介賈人,今日竟能得得見。”
“卓公過謙了。”
那時的張良還未及冠,不過十七歲。卻已是精通兵法謀略,暗中操練三百僮仆為死士。隻要機會合適,他便敢舉大旗反秦複國!
“子房若有用的上的,盡管開口。”
“昔日吾張氏府邸奢華,奴仆逾千人。金器美玉,不計其數。然吾胞弟死而不葬,臨終前交代於我必要為韓報仇。一卷草席,一處土坑。便是那墓碑,也是吾親手所製。”
“何故?”
“太子丹之事,汝可知曉?”
“吾散盡家財,為的是效仿荊軻。求得一力士,刺殺秦王!可這天下遊俠雖多,能有此能者卻是寥寥無幾。”
卓正思忖片刻,“某聽東夷濊國有位倉海君,其麾下死士眾多,且皆是能征善戰力大無窮的力士。不通雅言,隻懂得吃飯活命。隻要讓其填飽肚子,不論何事都願意去做。若子房有興趣,吾可為子房引薦。”
“多謝卓公!”
“隻是這錢財方麵。”
“卓公放心,隻要能尋得力士一切好說。另外還請卓公相助,幫吾打造杆百二十斤重的鐵椎。能揮動這大鐵椎者,便是吾要尋得的力士!”
“好說好說,吾卓氏世代皆煉鐵冶銅。”
二人一拍即合,說好共謀大事。為此張良這些年來可謂散盡家財,方才得到這大鐵椎。
卓正也花費力氣幫忙打探招攬人馬,最後終於得到確切消息。說是今年秦始皇會再次巡遊,到時候會路過博浪沙。屆時卓正帶人馬自正麵殺出吸引注意力,張良再率力士自側翼殺出直搗天子車架。隻要殺了秦始皇,他們便有複國的希望!
可是……
卓正回鹹陽後,卻再無動靜。他曾秘密派人打探,卻得知卓正之子已成秦國五大夫。還為秦國獻上祥瑞,這可是能畝產五十石的祥瑞!
這都什麽情況?!
張良心情苦悶,便帶力士來此想要見卓正問個明白。誰料到卓正已前往鹹陽,家中隻有卓草這位獨子。思索再三後,張良便想見見卓草一探究竟。畢竟此事關係重大,如果卓草已成為秦國鷹犬,那就……
他本想前往鹹陽來著,可鹹陽有重兵把守。他的身份敏感,去了怕是再難出來。卓正這半年多來也沒個音信,這讓張良心中極其窩火。他更是擔心卓正將相關事情告知於秦始皇,那他們這些年的努力可就徹底浪費了!
“張郎君?”
在張良等的有些不耐煩之時,便看到有位青年自密林處緩緩走出。越過池水,速度倒也不算是快。
“卓草?”
“正是。”
“請坐。”
卓草繞過池塘,就這麽坐在張良對麵,小心且好奇的打量著對方。講道理的說,他就沒想到張良會跑來找他。
更沒想到,他爹竟然想要造反?!
我tm……心態蹦了啊!
這傻老爹不是純送死嗎?
他更不明白的是,他這傻老爹為何要瞞著他?上陣父子兵,打架親兄弟。本來他也是在暗中積蓄力量,等著反秦來著。結果是他爹勸他放下昔日仇恨,為秦國出力。
瑪德!這傻老爹到底在作甚?
難不成叛變了?
“草,汝翁可好?”
“嗯,挺好的。”
張良比他年長些,這麽稱呼自是沒問題。
“方才信函,可燒了?”
“燒了。”
“子房受秦人通緝,突然以這種方式來見你,還望見諒。吾此行來意汝已知曉,乃為刺秦而來。實不相瞞,吾與汝翁乃生死至交。這些年來奔波於各地,便為舉大旗滅秦。可惜那趙政今年本該巡遊,竟是突如其來的取消!”
張良麵露憤懣,毫不避諱的抱怨著。
卓草嘴角直抽,他這傻老爹到底幾個意思?
關於張良的事跡,他自然知曉。漢初三傑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在兵法謀略上堪稱智謀如妖。對黃老道學,也頗有研究。正是如此,關於他的故事數都數不清,甚至還有種種傳聞。
張良很聰明,為人做事極其謹慎。他願意在卓草麵前推心置腹毫不避諱的說這些事,可見其對卓正的信任。至於卓草去告奸也沒用,除非他想三族被殺。造反是死罪,就算卓草能活下來,涇陽卓氏相幹人等都活不成!
“此事,吾不清楚。”
“汝翁未曾提過這些?”
“鮮少會提及。”卓草無奈開口,“他雖經常送來信函,卻隻是要錢做買賣。想不到,這樁大買賣竟是要謀國。”
“哈哈哈!”
張良忍不住笑了起來。
“卓君有所不知,這些年可多虧汝翁。若非汝翁南來北往收集消息,吾等也難成大事。吾還記得,汝翁曾秘密掩護我撤退,自己挨了笞刑。他還經常去會稽郡,與楚國三氏關係極好。旨在機會合適,便會舉大旗複辟滅秦。”
“……”
完了!
我tm成造反頭子的兒子了?!
卓草此刻心裏是拔涼拔涼的,突然覺得他這傻老爹的形象變得更為虛幻了些。這些年來卓正從未提及過這些事,他每次來信除開要錢,就是吐槽秦國的暴虐。
講道理的說,這事兒他都能理解。先前他遭遇不公,還要掏錢才能免去服役的時候,他心裏也憋屈的很。所以他才會私藏豫州鼎暗中藏糧,為的就是等機會合適成就一番大事。
等他老爹回來後,卻是如變了個人。活脫脫的秦王吹,各種說秦國多好多好。還讓他放下往昔的國仇家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當考慮卓禮等人的死活。秦國真要被推翻,導致天下大亂就真的好了?
卓草轉念一想也是這麽個道理,想的是幹脆投靠秦國給秦國續命。到時候他拜相封侯,再隨便扶持個公子當二世皇帝,他自己退居幕後當個訓秦師,豈不美哉?
在他玩命搞基建給秦國續命的時候,張良跑了過來。啪的下將昔日罪證擺在麵前,告訴他,他這傻老爹是造反頭子!
卓草對天發誓,他是真沒想到還有這茬,心裏頭是半點準備都沒有。看完信函後,卓草是差點沒氣昏過去。
他這傻老爹到底是想幹啥?
“卓君不必奇怪,此事子房倒是有些想法。”
“何意?”
“想來卓翁是刻意如此,不讓你知道這些事,然後推舉汝為秦吏,假以時日若能位居高位,於吾等反秦複國也有大利。可對?”
“草?!”
“嗯?”
“是這樣?”
“想來如此,不過還得問問卓翁。”
卓草無力的癱坐下來,心裏頭是拔涼拔涼的。枉費他對卓正這麽孝順,搞半天他這傻老爹才是大BOSS,平時難不成都是裝瘋賣傻不成?勸他為吏,實際上是為了反秦?
草!那老子不成二五仔了嗎?
“卓君看起來是頗為苦悶?汝勿要忘了,汝終究是趙人。汝之先輩自邯鄲遷至涇陽,沿路死傷過半。長平之戰,暴秦坑殺四十餘萬趙國降卒。秦國滅趙後,那趙政更是親至邯鄲,坑殺數百王孫貴胄,隻為報昔年之仇。如此血海深仇,卓君怎能忘記?”
張良是循循善誘,他在路上也都聽說了卓草的事跡。這是個好苗子,若是能為他們所用,絕對有好處。他不知道卓草是否精通兵法謀略,但就衝其種種奇思妙想也不簡單。
要知道舉兵謀事,可不光光隻需一腔熱血。還得要有足夠的錢糧支撐,方能成事。本來張良是打算暗中刺殺卓草,直接翻臉的。可後來他就意識到不對,他覺得卓草就是步暗棋,是卓正故意安插在秦國高層中的。
想到這點後,張良對卓正更是肅然起敬。
卓翁,高!某不及也!
為了謀國複辟,肯把自己的孩子都安插進去。
這是得做出多大的犧牲?!
因為張良是聰明人,所以他想的會更多。
也正是如此,他方會放下大鐵椎好好說話。
要不然的話,卓草的墳頭草已經丈許高了。就算是暗中有玄鳥衛的庇護,也不可能擋得住這力士手中的百斤大鐵椎!
待卓草位居高位,對他們不是更加有利?
仔細想想就知道,起兵謀事需要人暗中支持。卓草又謀財有方,沿路上觀涇陽家家戶戶炊煙嫋嫋,他就知道不簡單。更別說還有那祥瑞,暗中藏個上百萬石的糧食,豈不快哉?
卓草還精通製器,他聽說卓草有一袖箭藏於袖中。不過寸許長,卻能射二十步外。隻要靠近敵人,出其不意便可射殺敵人!
想到這裏張良就為荊軻惋惜,若是荊軻昔日圖窮匕見乃是這袖箭該多好?他相信就算秦始皇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瞬間擋住。如此大才,若能相助他們,必會更容易成事!
“吾翁說這些皆已過去……”
“啊,那是子房莽撞了。”張良頓時回過神來,連忙欠身作揖。“卓翁如此,想來是不希望你有負擔。待你位居高位後,方會告知汝一切。此次子房莽撞提前告知,著實不該,還望卓君見諒。”
“嗬……嗬嗬……”
卓草無奈苦笑,心情極其複雜。
本來他開開心心的吃著燒烤唱著歌,成了鹹陽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年紀輕輕便已爵至五大夫,可謂是風靡鹹陽的靚仔。可現在張良突然殺到他麵前,告訴他其實就是個撲概,是大秦頭號反賊的獨子。
他娘的!
他沒成神經病都算是好的!
“今日之事,的確是子房莽撞。過幾日後,子房再當麵給卓翁賠罪。卓翁今年四十有餘,卻依舊為反秦之事冒險奔波於各地,更是屢屢前往鹹陽禁地,實在是令吾佩服。”
張良頓了頓,繼續笑著道:“卓君為卓翁獨子,也是虎父無犬子。就憑卓君這些時日所為,未來必有番作為。實不相瞞,吾已打探到趙王王室之後藏匿之地。待他日反秦,便可擁立其為趙王。到時卓君便有從龍之功,拜相封侯不在話下。”
“莫非是趙歇?”
“正是。”張良麵露詫異,“卓君怎會知曉?”
“咳咳,聽說過聽說過。”
“卓翁說的?”
“啊,對。”
卓草尷尬的摸著鼻子。他對後續的曆史了解的不多,但秦國被推翻六國複辟他還是知道的。所謂複辟,其實隻是徒增戰火戰亂罷了。就說這趙歇,雖說被擁立為趙王,但實際上就是個吉祥物,就和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是同樣的道理。兵權這種都掌握在別人手裏,誰會聽他所謂趙王的話?
這大王他能當得,別人就當不得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為何就得讓他當大王?聽他的話?
“子房,吾有一問不解。”
“直言便是。”
“那趙歇有何功勞?汝的意思是吾卓氏出錢出力,他趙歇坐享其成?待得天下後,他成趙王,我成臣子?那麽,吾為何不仕於秦?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若是無能之輩,吾為何要輔佐?”
張良眼神猛地一寒,琴弦都因此崩斷。
纖細手指落下點點鮮血。
“卓君,慎言!公子歇為趙國公族之後,更是當今趙氏宗長。其隱姓埋名藏於暗處,也有治國賢才。汝之所言,實屬亂臣賊子!”
張良強壓下心中火氣,要不是給卓正麵子他非要好好教訓卓草不可。分明是趙人,不幫趙歇做事,竟要幫暴秦做事?
“子房,你想想這天下間有這樣的買賣嗎?我辛辛苦苦出錢出力,到最後連個大王都當不上,還得繼續給人當狗?拚盡全力,到最後就是當個一國丞相。汝是否覺得,我在秦國就當不得了?現在秦國囊括天下版圖,輔秦不是更為有利?”
“有些事,不能隻看利益!”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子房莫非不圖利?”
張良被卓草這話問的麵紅耳赤,隱隱動了殺機。卓草則是負手而立,淡淡道:“此事待吾翁回來後再說,到時候吾自會帶他來見你。但吾就算真的反秦,也絕不會屈居於人下!”
卓草這是實話,興許是做買賣做習慣了,他更為看重投入和產出。按照張良的意思,他辛辛苦苦攢錢娶媳婦。給了彩禮給了五金,買了房子買了車子,臨了要洞房的時候卻被人給踹了。
這tm誰會幹這麽蠢的事?
趙歇就了不起?
張良就了不起?
若是逼人太甚,他不介意殺了張良這位謀士!
……
看著卓草離去,張良的眼神漸漸冰冷下來。
“君上,是否要殺了他?”
“不可!”
張良搖搖頭,“他所想也無不可,倒是個相當有野心的人。昔日周天子分封八百路諸侯,他為何不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嗬,這話倒是有趣的很。將這話記住,今後於我反秦大業也有幫助。”
“唯!”
張良站起身來,深邃的眸子透著精光。
百聞不如一見,卓草的確是令他吃驚不已。他沒想到,卓草這區區賈人之後,竟然能有如此才學和眼界。雖然隻是隨意的聊了幾句,但他對卓草則是更為忌憚。
四周環視,他隱隱能聽到有腳步聲。
若是他猜的不錯,卓草來前必已提前留有後手。如果談不攏的話,想必會直接下令射殺!
至於玄鳥衛?
自卓草察覺不妙後,他們便已後撤十裏。有韓信幫著看場子,秦始皇也能放心些。況且,玄鳥衛也沒走隻是在更遠的地方暗中保護。
“卓草……嗬!”
張良輕輕一笑,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