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102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 它無論出現在這個圖書館任何一本雜誌或圖書的角落,都不會令人多看一眼。
但它偏偏出現在這裡。
刑從連腦海中卻閃現過無數可能性,例如什麼倒霉孩子隨便寫了一句話, 他們又恰好不小心翻到之類, 但實際上他也很清楚,那些所謂的其餘可能性都不成立。
從林辰收到這條簡訊開始,到他們一步步被引到這裡、查找書架, 翻到這本被藏起的期刊、看到這句話, 都說明有人特意把這個問題寫在這裡, 那個人確定林辰會看到。
這顯然與林辰的過往有關。
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後, 刑從連反而不再憂心忡忡。
「這是什麼?」
他波瀾不驚地將書攤開, 轉過來,將書朝向林辰, 指了指書頁縫隙中關於選擇的疑問句,像問一個很普通的問題那樣開口。
「這是一個問題, 也是一個答案。」
林辰的回答依舊極具個人風格,刑從連卻並不覺得他在隱瞞。
「什麼的問題?」刑從直視他的雙眼,問道。
「我最近一次被迫回答這個問題, 是去年在太千橋上,遇到馮沛林的時候。」林辰頓了頓,清晰而有條理的說,「他替某個人來問我:在這一粒沙的世界中,在這極微小與極宏大的對抗中, 我會選擇站哪一邊。」
「怎麼這麼文藝?」聽到「馮沛林」三字時, 刑從連眉頭輕蹙, 縱然這是意料之內的名字, 但這完完全全代表了一段他從未觸及的關於林辰的往事。
現在, 這段往事以毫無預兆的方式驟然跳出,林辰脊背挺直,目光清涼,顯然已經做好揭開傷疤的準備。
刑從連有些不忍,他穩了穩氣息,繼續問下去:「一粒沙、微小、宏大,分別指示的是什麼,而所謂的『選擇』,又是什麼?」
「我也很難猜清楚。『一粒沙』是個人意識,『微小』是指他們的,『宏大』可能是整個社會道德法制。馮沛林整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問我,他們要反社會,問我幫不幫他們,但你不要把這句話理解為請求,這是炫耀。」林辰有些煩躁地用手指下意識蹭著檯面,「真的很煩。」他強調道。
此刻的林辰終於有了活人的氣息,並不悲傷,他只是單純厭惡這些玩意。
「既然談到這件事,那麼有個問題我必須要問,當時你為什麼要離開?」
「因為馮沛林死了。」林辰回答,「事實上我很清楚,他最後一步是殺人然後自殺,這說明他根本不會水,他掉進江里沒道理活下來。我設計這個局面,用我自己引誘他自殺,卻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既不符合法律程序,在道德層面上又有瑕疵,老實講我於心有愧,所以選擇離開。」
「這麼說,你那時候不喜歡我?」刑從連忽然問道,「不是一見鍾情?」
「你怎麼說話比王朝還會跑題?」
「很重要的問題,比那些破事重要。」
「那時候只是覺得你很英俊,是我喜歡的類型,沒有看到你的內在美。」
林辰很誠懇的回答,刑從連一時間不知該哭該笑。
「你呢?」林辰也頓了頓,問他。
「我那時候覺得你內在很美,有種吸引我的神秘氣質,但現在……」刑從連朝林辰勾了勾手指,林辰下意識沖他靠了過來,他在陽光下親了親林辰的耳廓,說,「我現在覺得你長得好看。」
林辰的臉很明顯唰地紅了,明明他們什麼都做過了,可林辰在不經意瞬間竟然還會害羞,刑從連很享受這一時刻。
大概是他調戲完林辰,氣氛就不那麼沉重,暖和的陽光下竟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合上書,問答也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他鄭重開口:「既然馮沛林已經死了,那麼究竟是誰在這裡留下這段話,是誰給你發簡訊,引你來看它。」
「刑從連……」林辰拖長調子,悠悠望著他。
「到。」
「你果然沒有看過當年的卷宗啊。」林辰說,「我是說,黃澤耿耿於懷的,關於我殺了她妹妹那件事。」
「雖然我沒看過卷宗,但大致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情,在黃澤第一次到宏景找你麻煩的時候。」刑從連誠實地甩鍋,「是付郝非要告訴我。」
林辰愣了愣,這點顯然在他意料之外:「你早就知道全部經過?」
「沒有,付郝只說,那是個鐵軌難題,你被迫在四人和十六人中做出選擇,但沒有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樣的選擇。」
「他還真是多事。」林辰低著頭,神色晦暗,再看不出有任何打趣的精力。但那是林辰,過了一會兒,他像終於做好準備,仰起頭,直視他的雙眼,堅毅地問道:「那麼,你想聽聽,我這裡的版本嗎?」
……
聽故事要買酒,這是林辰當初和他的約定。
刑從連跑下樓,在便利店買了兩罐永川純生,再折回時,林辰倒沒有再逃走,他反而很悠閑把兩張椅子朝窗擺好,腳翹在窗台上,膝蓋上擺著那本他們剛才找到的1975年《American Psychologist》。
林辰低頭翻看論文集,穿白襯衣的背影很像校園裡那種最受女生歡迎的學長。
刑從連內心平和,覺得無論聽到怎樣的故事都無所謂了。
他走過去,用啤酒罐貼了貼林辰的臉,林辰親了親他的手背,伸手接過啤酒,刺啦一聲,自行打開易拉罐,灌了一大口。
刑從連也沒管他,而是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並把手勾上林辰的靠背,並同林辰一樣,把腳翹上窗檯。
林辰喝了酒,臉頰微紅,卻並沒有醉。
「付郝和你講了鐵軌難題。」林辰問,「他具體是怎麼說的?」
「他說有20個孩子因為某些原因,被扔到鐵軌上玩耍,其中4人勸說另外16人,我們走的這條鐵軌上會有列車通過,所以我們去另外一邊吧,但剩下的16個孩子並沒有聽從,選擇呆在原地。這時,一輛列車經過,徑直衝向那16人,而你是那個可以拉動操縱桿,有機會為了救多數人而犧牲少數。」刑從連言簡意賅地總結,「付郝大概是這麼說這個問題的,但他沒有說結果。」
「你想知道結果嗎?」林辰問。
「我認為,結果不重要。」刑從連答。
林辰到沒想到過他會這麼說,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近乎自言自語道:「怎麼會不重要?」
「因為這是一個幾乎不存在正確答案的難題。」刑從連喝了口啤酒,「我記得這應該是個倫理學問題?」
「事實上,它是道德哲學領域最著名的思想實驗,最早由菲利帕.福特於1967發表,為的是批判功利主義和攻擊康德的道德義務論。原始的版本也不是這樣,而且這個實驗現在已經被人改成千奇百怪的模樣,但它仍舊有非常深遠的意義。」
「哲學家總是在玩火,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問題。」刑從連說,「在這個問題中,探討了軌道監控員的義務和責任、探討了多數和少數人的生命價值,可一旦辯論進行到最後,很容易會陷入道德虛無主義。認為應該或者不應該扳動操縱桿的正反雙方,都會固執己見,他們堅持認為自己的觀點必然正確,交鋒下必然有某一瞬間,所有人突然意識到,原來並沒有所謂的道德和不道德、正確或者不正確。」
「你的觀點總是這麼特別。」林辰舉起啤酒罐,和他輕輕碰了碰,「想聽你詳細說說。」
「選擇代表不同的價值觀念。拿操縱桿來舉例,如果軌道員扳動操縱桿,讓火車改變方向,撞向少救多,那麼他等同於間接承認多數人生命比少數人重要這一價值觀。而且很顯然,在現代社會,這一舉動等於違法社會規則,剝奪他人生命權利,即殺人。」
「如果他什麼也不做選擇呢?」林辰問。
「不做選擇也同樣是選擇。」刑從連答,「他認為自己必須遵守社會規則,不能通過剝奪某些人生命來拯救另外一些人。在這一選擇背後,實際上也同樣是陷阱。他等同於承認,遵守社會規則后,少數的生命比多數人的生命更值得維護。既每個人生命價值無限大,無法用疊加數量來衡量孰輕孰重,為什麼加上社會規則后,這點卻變得可以衡量了?」
「但聽上去,好像後者選擇更好一點?」林辰笑了笑,面容靜謐,「畢竟如果推廣開來說,規則正義至上,規則維護人類文明的正常運行。」
刑從連頓了頓,沒想到林辰會這麼問:「如果真要這麼推論,那麼前者選擇中維護人類中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保證人類存續,恰好是后一選擇中我們要建立社會規則、維護社會正常運行的原因。」他說到這裡,自己也覺得提問者很無理取鬧,「所以從本質上來說,這兩個選擇都同樣是道德功利主義觀點,前者情境功利後者規則功利,它們殊途同歸,這麼問問題沒有意義。」
「不,我認為它仍舊充滿意義。」林辰破天荒地反對他的觀點,他喝了口酒,有些醉醺醺地說,「哲學家們設計類似問題進行對人類過去經歷和未來命運的思考,通過思辨探索人類內在道德思維和外在社會制度,這本身是無比優美的事情。」他語氣堅定,並舉起那罐普通至極的綠色酒罐朝向太陽,像在遙遙致敬什麼人。
此時,太陽的溫度已不如正午時分那樣駭人,顯得溫柔繾綣。
窗外樹木蒼翠,滿目皆綠,景色很是怡人。
刑從連舉起啤酒罐,大大咧咧喝了一大口。
在一問一答間,他被林辰引導走向問題核心,可他覺得光是思考和回答這樣的虛擬問題就已經困難得令人煩躁。
但林辰卻切實經歷過這樣的道德困境,而這樣的經歷卻沒有從根本上摧毀他。他仍舊信念堅定,對世界充滿敬意。
刑從連看著林辰舉杯致意的側臉,不由得伸手撫摸住他的臉龐。
林辰轉過頭,神色中閃過一絲驚愕。
「哎,怎麼了。」林辰用拇指擦過他的鼻翼,這樣問道。
「那麼林辰,當時的你,做了怎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