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88

  刑從連打開手機時, 無數條信息湧入。

  房間內原本忙碌的醫護人員已經離開,林辰安穩睡在病床上,被鋪如雲, 床邊是橫貫整個房間的落地窗, 他離海很近。

  遠處海天相接處已不是純黑色,海水呈現一種深藍色,靜謐深遠, 像最平和的搖籃曲。

  林辰面容寧和, 黑髮乖順地落在耳側, 頸部有吻丨痕和被他不小心弄出的青紫色, 卻沒有任何情色意味。

  又或者說, 他現在站在這間房間外,看著林辰, 一遍遍地、反覆地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情,心中沒有任何情慾, 當然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剛才那位司機反覆問他,究竟為什麼要花上三個半小時,把林辰帶來這裡, 刑從連真的沒法回答。

  綜合一下理由,大概是家裡的地方很安靜、沒人打擾,又或者是讓林辰呆在他可控範圍的地方他才能安心,當然也有這個房間他曾住,窗邊的景色很好等原因, 但刑從連又很清楚, 這些原因都並不完全。

  他花三個半小時, 打了個計程車把林辰帶到這家療養院, 只是因為他很茫然, 他沒法像林辰一樣,時刻都清晰知道怎麼做才最正確。

  到現在他只能順從原始本能行事,簡而言之就是任性一把。

  刑從連低頭看屏幕。

  他任性的結果就是無數未接電話,一條又一條案情進展通報訊息,還包括黃澤的最後通牒。

  他翻動手機,將這些東西潦草看完,

  天邊晨光又起來一些,帶著很朦朧的金色,林辰的一側臉龐更亮。他沐浴在晨光中,眼睫分明,床頭是一束雛菊,模樣很美。

  一切都充滿生機,讓刑從連以為下一刻林辰就能撐著床沿坐起,向他道一句早安。

  但大劑量的鎮定類藥物讓這中景象只能存在於他想象中,同樣存在想象中的,還有他幻想中和林辰一起的平靜生活。

  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可以絕對任性而自由的人。

  刑從連將手機放回口袋,轉身離開。

  ……

  站在療養院地下車庫內,刑從連才意識到他花三個半小時把林辰帶來這裡的後續麻煩。

  原因無他,因為這裡是家裡的療養院,自然也住著很多家裡的朋友。

  一分鐘前,他準備隨便找輛車開回宏景。

  地下車庫的角落突然爆發出引擎轟鳴聲,車燈閃耀,未等他反應過來,一輛跑車已倒車出庫,沖他疾馳而來。

  跑車是極其騷包的明黃色,矮車身、剪刀門、流線鋒銳,像個火辣的貴族少女,奔放卻底蘊十足,大概是某某牌的旗艦超跑,說不定還是全球限量,但刑從連並不懂這些,所以說不上來這車到底值多少錢。

  幾秒后,跑車在他面前穩穩停住,

  車門升起,有人坐在駕駛室沖他露出一口白牙,第一句話是:「你帶我出去耍耍,我保證不把你喜歡男人的事情告訴你爸媽!」

  車裡坐著位渾身乾癟的老頭,瘦的不成人形,與充滿科技感的內飾完全不相稱。

  老頭一條踩油門的褲管空蕩蕩,露出合金腿部支架。手臂上有條極長的刀疤,蓄八字鬍,腰間別了只尿袋,但目光炯炯有神,更過分的是,老頭嘴裡叼著個煙斗,正啪嗒啪嗒吞雲吐霧。

  刑從連也是看了對方一會兒,才想起那是誰。他冷漠望著坐在高精尖駕駛室里的老頭,老頭正好吐了口煙。

  「你……你不會已經說了吧?」老頭吹鬍子瞪眼地看著他。

  「不然?」他反問。

  「那我祝福你們還不行嗎!」老頭用細到皮包骨的手搭在方向盤上,悻悻道。

  刑從連不想再聊下去,他沖老頭躬身致意,

  車庫角落裡站著無奈的醫護人員,刑從連沖那些人使了個眼色,很快有人過來,眼疾手快抄走老頭嘴裡的煙斗,就要把人往車外架。

  「等等!等等!你這個同性戀太沒有人情味了!」老頭邊掙扎邊吼道。

  車庫守衛也走到他身邊,低聲詢問道:「您準備開這輛走?」

  「這是老子的車,老子的!」老頭用盡全身力氣吼道,聽聲音都快哭了。

  「給我找輛出租。」刑從連說。

  「出什麼租,我開你走啊!」

  當時老頭大半個身子已經快被拖出車外,一件懸挂在老頭腰側的明黃色物體吸引了他的注意。刑從連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個是透明尿袋,他叫停了在場醫護人員。

  趁此間隙,老頭麻溜地鑽回車內,抱著方向盤不肯撒手:「醫生說,我就三個月好活了。」

  「所以?」

  「所以就許你大半夜帶個男人回來,搞得像周幽王一樣,還不許我出去遛個彎嗎?」老頭揉了揉臉,又變得眉飛色舞起來,他拍了拍方向盤上的標誌,高興道,「這我新買的車,還沒試跑過呢,死了可就踩不了油門咯!」

  ……

  黃澤坐在會議室里,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在他面前擺是周瑞製藥剛剛出示的,關於刑從連受賄的所有罪證:包括兩套安山風景區別墅、800萬現金轉賬記錄,和一些刑從連還未簽字的周瑞股權轉讓協議。

  這些證據在他面前一溜煙鋪開,除了沒簽字的股權協議,剩下的東西看上去都很像那麼回事,可除了明確到賬的錢款,剩下的證據都不直接,對方的說辭是刑從連還沒來得及簽字,公司就決定不受脅迫,揭發這個臟警察。

  「黃督察,您已經看著這些證物超過一個小時了。」有人提醒他,「刑隊長,怕是真的來不來了吧?」

  黃澤咬了咬牙。

  刑從連不到,周瑞製藥咬死刑隊長是臟警察,馬上就要到上班時間,當然不能將在場所有人繼續扣留。

  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蘇鳳子在折騰完周瑞高層一整夜后,此刻正在趴在會議桌上睡了過去,手臂還壓在一張房產材料上,併發出輕微的呼嚕聲。

  黃澤面色冷峻,將桌上所有東西一件件收起,然後啪地甩回桌上:「您將這些視為證物,我則認為,這些是栽贓陷害。」

  他義正辭嚴道,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場景變得非常尷尬。

  起先是從樓外傳來的轟鳴引擎聲壓過會議室內的爭吵。

  辦公室內所有人眼神茫然,有人下意識走到窗邊,然後張大嘴,看著什麼東西,說不出話來。

  高性能跑車引擎搞出響徹天地的動靜,落地窗都跟著顫抖起來。

  黃澤眉頭緊蹙,聽聲音那輛跑車似乎在周瑞樓下停住,他心中閃過不好預感。

  就在這時,蘇鳳子像趴的不舒服,轉了個身、繼續睡,黃澤很明顯看到對方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這是跑車啊,咱公司誰的車?」有人在窗口不知所措地說道。

  他即刻起身,快走兩步來到窗邊。

  明黃色林寶堅尼跑車正囂張地升起車門,直線型車身、前後雙叉臂的懸架架構、看上去甚至有些野蠻囂張的后擾流板,這一切讓跑車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黃澤心跳加快,腦海里第一時間出現了整台跑車的所有數據,男人總是更愛豪車,這是他夢寐以求卻負擔不起的車型,他頭腦發熱,甚至有下樓走近一點的衝動。

  可跨出跑車的身影卻讓他彷彿被一盆冰水從都淋到腳底。

  布滿褶皺的服裝,鬍子拉碴的面容,還有那雙睏倦的、彷彿剛長途跋涉歸來的眼睛……

  黃澤雖然一眼就認出那是誰,但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確認自己沒看錯。

  他握緊拳頭,拿出手機,撥通電話,並下樓下看去。

  站在廣場正中的人果然站定、接起電話。

  冷淡而低沉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那是刑從連,頹廢的囂張的,比電視劇里收受賄賂的臟警察還更像臟警察!

  「你到底再搞什麼鬼!」黃澤竭力剋制自己,覺得自己剛才替刑從連辯駁的所有話都變成笑話。

  「我怕來開會。」刑從連不以為意道。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有多危險!」怒氣噌地竄上黃澤頭頂心,他恨不得立刻衝下樓拽起刑從連的衣領質問對方究竟知不知道什麼叫危急時刻、什麼叫眾目睽睽、什麼叫低調收斂!

  聞言,廣場上的警官先生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那輛騷包的跑車。

  與此同時,一位瘸腿老頭麻溜地從座位上爬下來,還不忘提著他那隻明黃色的尿袋,老頭看著大廈,露出興奮不已的神情。

  刑從連回過頭,很不耐煩道:「剛才在郊外,不是很好打車,只能叫到這輛。」他說完,就乾脆利落掛斷手機。

  黃澤站在窗前,玻璃窗映出他的鐵青臉色,與此同時,肅靜的辦公室角落中,響起一聲悠長的冷哼。

  他扭頭看去,他那位世叔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像得勝者般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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