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77
「林顧問, 我……我可以做什麼?」
剛才林辰離開前,特意點了他一起下山,李諾既激動又不知所措。
他站在小山丘下, 用急促頻率呼吸著周圍新鮮空氣, 然而剛才那種令人作嘔血腥味仍然揮之不去。他甚至不敢閉眼,因為一旦安靜下來,巨大的關於死亡的恐懼就會捲土重來, 所以他只能拚命緊跟前面那人, 唯恐掉隊。
「幫我找間屋子。」林辰正走到來時山腳下的車前, 回頭, 這樣說道。
李諾怔愣半晌, 眼前的顧問先生彷彿半點不受先前慘無人道的血腥場面影響,除了臉色偏蒼白外, 沒有半點異常。可又有那麼一些瞬間,李諾覺得悲痛這玩意是刻在骨子裡的, 輕易能找到抒發渠道的情緒,就根本算不上什麼。
他於是吸了吸鼻子,趕忙問:「您要什麼屋子?」
與此同時, 山腳下車裡老警員趕忙推門下來,緊張地問林辰:「人抓到了嗎?」
林辰先沖老警員搖了搖頭,爾後又轉頭對他說:「隨便,都可以」。
聞言,老者像是猜到什麼, 臉上很快泛起驚恐的神情, 並且還帶著深深的愧疚, 脊背都要被壓彎。李諾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正當李諾以為林辰會冷冷淡淡和老人點頭致意並擦肩而過時, 他很意外看見林辰特地停下腳步。
年輕的警局顧問站在老人身前,顯得身形高大,他微微躬身,一隻手握住老人皴裂的手,用另一隻手用力拍了拍對方背部,語氣平和,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剛才說得話您還記得嗎,我是認真的,那不是你的錯,要為此承擔責任的人有很多,暫時還輪不到您。」
老人聞言一顫,仰望山頂方向,目光混濁,又像閃著淚光。
點到即止,林辰沒再說什麼,他拉開轎車後門,從裡面拿出一疊牛皮紙文件袋裝起的資料。
李諾注意道紙袋上寫著沈戀的名字,他再次打了個激靈,只見林辰很快回望過來。那目光令他瞬間清醒,原來顧問先生所說的找間屋子,意思是立刻馬上找到。
他趕忙折回山上,明明周圍山風舒徐,他卻緊張起來,腦海中再次輪番出現漫布老人脖頸上的褐色血跡。但現在不是時候,他再次壓抑住想吐的慾望,四處看去,原先樹下扇風的老太太已經不見蹤影,或許是上山看熱鬧去了。
記憶中這片地方有間村民堆放茅草和雜物的小屋,他於是跑上右側小路,果然見到那間屋子。但和記憶不同的是,這間簡易磚瓦小屋實在太破舊,連門都沒有。
他再次回頭問林辰:「我還是去找間居民的屋子吧。」
林辰搖了搖頭:「這裡就可以。」
李諾不知林辰究竟要幹什麼,但他還是搶先衝進屋子,然後被裡面茅草的污穢氣息熏得退了半步。
啪地一聲,一盞微黃白熾燈被點亮,但光線只能照亮一小片磚石破碎的地面,整個空間還是顯得灰濛濛的。
林辰不知何時站在門口,神色平靜,手從牆面的開關放下,有那麼一瞬間李諾覺得,眼前這間破敗而漏風的屋子,正是這位心理學顧問的真實寫照。
不過林辰的行動很快讓他把這個念頭從腦海里趕了出去,顧問先生很快進屋,用行雲流水般的速度把那份資料袋裡的紙張一張張取出,隨意放在草垛上、破櫥柜上、地面上……
那是個人檔案中所有保存的關於沈戀的一切材料,從出生記錄到體檢報告,從成績單到老師評,。甚至還有幾份大概是學校素質教育評價要提交的蠟筆畫、手工作品。
那一樁樁一件件,是關於一個人生命中點點滴滴重要事件的清晰軌跡,伴隨林辰不斷彎腰的動作,被緩緩呈現在這間悶熱而潮濕的破屋內。
擺到最後,李諾眼前出現一大片紙張造就的白色海洋,風一吹,在昏黃燈光下,彷彿有漣漪泛起。
林辰退了半步,單手撐在一處矮磚上,坐了上去。
李諾盡量不讓自己把那處矮磚牆和牲口圈的圍欄聯繫襲來,也不去回想這件破屋曾經的用處,他順著林辰視線,再次回望眼前深淺不一的紙質材料海洋,思考是否應該出門把這個空間歸還給林辰。
他默默退了兩步,踩在一塊碎磚上,意外發出噹啷聲響,打破寧靜。
林辰的視線隨之而來,李諾趕忙道:「對不起林顧問,我馬上走。」
「等下……」
李諾猛然抬頭,但他看向林辰時,林辰卻不在看他。
坐在磚堆上的顧問先生微微低頭,下意識將手機拿在手裡,黑髮低垂,領口之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他同樣蒼白的手指從通話記錄上輕撫而過,像是要撥通什麼人的電話,並露出一絲或許可以歸為脆弱或者思念的神情,爾後停滯數秒,林辰竟然將手機收了起來,再次看向他。
林辰目光漆黑寧,對他說:「留下吧,和我說說話。」
……
市局指揮室內。
刑從連依舊保持如進屋時一般無二的站立位置,他握著手機,前一個電話的內容是榆林區交警已經發現被沈戀遺棄的麵包車,現在已經有鑒證科警員趕往那裡。在從耳邊拿下手機的短暫時間裡,他不經意間瞥見通話記錄,林辰的姓名正在手機頁面的最後一格,下半部分被數字鍵遮擋,只露出半個名字。
刑從連心中泛起很莫名的、那時甚至來不及仔細思考的情緒,他的指腹輕輕撫過林辰拿半個姓名,卻最終沒有將電話撥出。
……
「說……說什麼?」李諾小心避開地上的紙張,又不敢離林辰太近。
「問我問題,隨便什麼都可以。」
林辰就這樣坐在圍欄上,腳尖點地,腳跟離地面有一些距離,看上去像個普通學生。
「為什麼要我問問題,我這樣不會打擾您嗎?」李諾鼓起勇氣問道。
「不會,因為提問是解決問題最好的啟髮式策略。」林辰答。
李諾蹲下身,很難理解什麼叫啟髮式策略,這大概又是心理學上什麼東西。但既然林辰讓他問問題,而他心中又有一肚子的問題,那為什麼不問呢?
「您為什麼要把沈戀的檔案擺出來,要做什麼?」在安靜而破舊的小屋裡,李諾指著那一大片紛紛揚揚的紙質材料,問道。
「在你面前是沈戀的過去,我要推算她的將來。」
「這怎麼推算,憑沈戀的個人檔案就能知道她接下來要做什麼?」李諾驚訝道,但他突然想起林辰能精確定位到山頂的這間養老院,頓時想把剛才問出口的問題咽回去。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林辰竟非常耐心回答了他:「通過了解她的過去來推測她的個性特徵,通過她的個性特徵來判斷她在既定環境中的思維邏輯方式和行為特徵。人類選擇看似是隨機而無理,彷彿我們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實際上那都是上面那位讓人產生的錯覺而已。」
林辰說話時,豎起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李諾知道,林辰說的上面那位是神。他打了個寒顫,燈芯讓人晃眼,他忍不住說道:「我是唯物主義者,這聽上去太玄了。」
「誰說不是呢。」林辰淡淡道。
就在這時,角落裡沈戀小時候曾經畫的幾張畫作引起了李諾的注意,他突然想起那次直播畫面,林辰和李景天在木桌兩旁對壘時的情景。他全程觀看了直播,總結起來就是,林辰讓李景天畫了張畫,然後神乎其技地猜出了李景天曾經藏匿罪證的準確位置。
想到這裡,他於是問:「那幾張畫!您可以通過那幾張畫看出沈戀現在會去哪嗎?」
林辰也隨之望了過去:「那是沈戀兒童時期的作品,繪畫確實可以投射齣兒童內心,但很可惜,不能。」林辰從磚堆上踏下,走過紙與紙之間的小徑,將地上的畫拿了起來,像是看透人心般回望他,「給李景天的繪畫測驗之所以能成功,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你所沒有看到的現代科學手段,壓力感應器等等,現在沈戀不在我面前,我無法通過各種問題刺激她促使她做出反應。」
「您的意思是,現在比當時還要困難嗎?」李諾撓了撓頭。
「是的,而且沈戀遠比李景天要危險,這就是恐丨怖分子和普通心理變態者的區別。」林辰很乾脆回答完,然而又看向李諾,像在等待下一個問題。
李諾吸了口涼氣,眼前再度浮現養老院中瘋狂的殺戮場面,那些景象在他腦海中不斷循環往複出現,像一輩子也擺脫不掉的噩夢。他拚命搖頭,也試圖用問題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指著林辰手中的畫面問道:「那沈戀小時候內心是怎樣的?」
那是張素描畫,畫面中有一堆坐在屋子裡的孩子,看樣子沈戀應該畫了生日聚會,桌上有凌亂的蛋糕。畫面看起來黑漆漆的,讓人覺得非常不舒服。
「她很有天分,這是她8歲時畫的。」林辰把畫隨意放在一堆半人高的草堆上,盯著畫紙說道,「她畫的房屋並不是二維平面的,並使用重疊策略,省略看不見的線條,甚至在表現房屋結構時還採用透視法,這而體現出她畫的物體是在三維空間中延伸的,她是個天才,或者說,她的空間思維能力超越同齡兒童。」林辰自顧自說道,「這反映她她智商不低,所以我對她初中二年前低下的學習能力懷疑,在初二后,她的成績有突飛猛進的增長,我從這段異常區間推斷出沈戀可能經歷什麼,導致她重大轉變。」
「她那個不好的經歷然後和養老院有關?」李諾問。
「不,這中間比較複雜。」林辰答。
李諾有些卡頓,但林辰漆黑深遠的目光再次襲來,他只能繼續問問題:「我看她這個圖顯得非常孤僻可怕,那她學習成績不好會不會是因為在學校被人排擠,她會不會去學校報復老師同學?」
李諾一股腦問完,才意識到自己的僭越,連他都能猜到的事情林辰怎麼會想不到,林辰肯定已經排除了這個可能性啊!他這麼想著,卻見林辰回過頭,嚴肅道:「你是這麼認為的?」
李諾點了點頭,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成回答問題的人。
林辰問:「如果我告訴你,沈戀非常厭惡的人是她曾經的鄰居陳建國,你會不會猜測沈戀要去報復陳建國?」
「那肯定是要去報復鄰居了,她的鄰居在哪裡工作,是不是要通知當事人注意防範?」
「沈戀為什麼不可能是去報復周瑞製藥呢,畢竟對方破壞了她的好事?」
李諾再次被問住:「也有這個可能啊,很大可能!」
當他說完這句話后,林辰猛然回頭,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李諾被嚇了一跳,趕忙道歉:「我……對不起我真的不懂這個。」
「不,你非常了解大眾心理,謝謝你。」林辰低頭,從口袋裡掏出電話,撥了出去。
「您知道沈戀會去哪?」李諾問。
「去一個她認為,我認為她不會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