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40
林辰也不知道刑從連付了多少「診金」, 但能支撐起段萬山心愿的金額,恐怕不是一個小數字。
正常人聽到這樣的回答后,大概都會問他一句「你哪來這麼多錢」, 而尋常情侶和夫妻間, 可能還會問對方一句「你花這麼多錢經過我同意了嗎」。
但林辰想,他和刑從連之間註定也不會普通成這樣。說起來,他不知道刑從連的確切出身、經歷以及生平, 卻愛上這個人, 並決定和他在一起, 這本身是有件荒謬的事情, 可是……林辰轉頭看向窩在艙房一側狹窄沙發床里, 已經睡得很熟的男人——愛情這件事情,本身就是相當荒謬的。
大概就是很無聊地想了這麼些事情后, 林辰也陷入了深眠。
……
華國,宏景。
負責周瑞製藥新葯研發的司坦康博士猛然睜眼。他冥冥中彷彿感受到了雨林深處關於他所在公司的簡單討論, 突然覺得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悸。
此刻,他正坐在周瑞製藥總部20層的會議室里,耳旁充斥著激烈的爭吵聲。作為新葯「諾德倫」研發的實驗室負責人, 他被十幾個電話催促著來到這間辦公室里參與EIF會議,但所謂的「討論」根本就是純粹的吵架。
幾天前,在推广部門死了一位骨幹員工后,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終於下發了「諾德倫」的上市許可,可這根本沒有緩解公司內部的緊張氛圍。
就算他並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 CEO臉上陰沉的表情也就說明了一切。
總之, 這本來應該是順利的劃時代新葯, 背後卻始終像是發生著什麼暗潮洶湧的事情。這就像一條纖細又狠辣的鏈條, 緊緊地纏繞著他們每一個知情人的脖子。
司坦康博士看向窗外20層高空的藍天白雲, 有那麼一小段時間,他在思考拉開玻璃窗跨出去究竟會是怎樣的感覺,但高層只能上下開合的玻璃窗限制了他的思緒。
他將視線移向自己的筆記本,將之輕輕打開,筆記本內頁上貼著他小女兒司語的照片。
他仔細思考了下,自從他來華國工作后,究竟有多久沒見過自己的女兒。105天,這個數字很可能還會繼續增加。
在那瞬間,他忽然發現,為一些仍可挽救的事情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實在太可笑了。家人這種東西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改變你的全部想法。司坦康按了按夾在筆記本上的圓珠筆,下定了一些決心。
終於散會了,司坦康抱著筆記本,擠開那些爭吵得面紅耳赤的人們,放棄和其餘員工一起乘坐電梯,準備走回位於10層的研發實驗室。
製藥公司總是那麼明亮整潔,就算在安全通道里都透著股消毒水的乾淨味道,他本人很適應這樣的氣氛。
他緩步從20層走下19層,忽然,他聽見某層的安全通道門發出吱呀一記輕響。
不知是近來伴隨新葯上市的焦慮作祟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恍惚間總覺得有什麼人走進了這條安全通道。
為此,他特意停下來,認真傾聽片刻,卻沒有腳步聲,無論在樓道上方或者下方,都沒有任何腳步聲響起。
他假裝向下跨了兩層,皮鞋和地磚摩擦,發出非常清晰的聲響。
就在這時,他頭頂突然傳來皮鞋擊打地面聲音,一下、兩下,令人毛骨悚然。
彷彿下定什麼決心似的,司坦康博士抓住手機,手指按在報警鍵上,他抓住欄杆,轉身向上走去,更加詭異的是,樓上的腳步聲居然非常默契地停了下來。
博士本人緊張地吞咽口水,在思考過後,他鼓足勇氣,繼續向樓上走去。
很快,緩緩移動的拖把出現在他視野範圍內,同時看見的還有清潔工的黑色膠靴。
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有種逃出生天感,他輕輕閉上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
林辰睡醒睜眼時,時間已經到了第二天上午。
窗外天光大亮,天藍得像快要融化的玻璃,薄且透明,他下意識用手遮住眼睛,刑從連卻俯身下來,用手搭在他額頭上,笑道:「所以要我陪著睡,能快點退燒是嗎?」
林辰有些懶洋洋地握住刑從連的手心吻了吻,抬眼時,見刑從連已經穿戴整齊,連鬍子都刮乾淨了,他有些意外:「到了?」
「到了。」
「怎麼不叫我?」
「歡送高孟人這種破事哪有你睡覺重要。」
「你怎麼這麼可愛?」林辰笑道。
「我認真的,畢竟看著你睡覺對我來說比坐著看一百場好萊塢經典老片連映更加美好。」
刑從連嘴甜起來真是好玩極了,林辰坐起身,沒有被他打亂節奏:「我們怎麼回去?」他這樣問道。
「雖然我本來準備了堅決不帶王朝的環大西洋一月游,但鑒於你的身體情況還有我們回國要處理的事情,我們只能坐飛機。」刑從連臉上露出明顯遺憾的表情。
林辰長長嘆了口氣:「請不要用這些奢侈的旅行勾引我,我們警務工作者並不可能有這麼長的假期。」
「那我們只能回家了,林顧問……」刑從連說出回家那兩個字時,讓林辰有種非常舒適而美好的感覺。
他點了點頭,剛想說一些什麼,卻看到刑從連遞來一套不知從哪弄來的乾淨衣物,聽對方意味深長地問道:「你要再去洗個澡嗎?」
先前的時候,他們也在船上進行了一些友好和諧的雙人洗浴活動,主要是因為他傷口不能碰水,刑從連幫了些忙,但現在這個時刻要再洗澡彷彿就不太妥當了。
林辰看著對方,說:「不太好吧,有人在等嗎?」
「只有我。」刑從連毫不猶豫道。
林辰懷疑地看著對方,然後向窗外望去,從他的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清晰的海港、和雨林景象完全不同的藍天白雲以及漫長的海岸線。卡加西港在達納河西側出海口,實際控制權在美帝手上,也是他們此次雨林逃亡的終點所在。
這裡有郵輪、集裝箱、間或起降的直升機,令人終於有種從蠻荒時代邁入現代社會的感覺。可現代社會也並不一定完全是好事,因為在這裡還有軍艦以及負責守衛港口的士兵。
林辰終究還是拒絕了刑從連關於洗澡的提議。刑從連拉上窗帘關起門,幫他換上衣褲。其中過程當然有些漫長,換完以後,他們兩人都有些氣喘吁吁。
他們並肩走出渡船,海風和燦爛陽光撲面而來,彷彿能洗清雨林終日不見天日的陰霾。
船艙里已經沒有高孟人的影子了,昨日的血跡也被清掃乾淨,端陽正站在碼頭,雙手插袋,孑然一身。
刑從連那兩位名叫張龍趙虎的手下正和王朝一起,百無聊賴地蹲在碼頭看海鷗,林辰看了刑從連一眼,果然什麼沒人在等根本是個玩笑話。
「其他人送高孟人走了,這兩個我會讓他們在這裡陪著端陽,直到事情解決。」刑從連在他耳邊低語道。
刑從連安排的事情,他其實並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端陽朝他們走來,他彷彿經歷了一番思考,緩緩開口道:「林顧問、刑先生……」
林辰點了點頭。
事實上,在昨天夜裡沒睡著的那些時間裡,在這一路上的逃亡生涯中,他也思考過當他和端陽說離別時該說些什麼。畢竟他們倆也曾同生死共患難過,可真到了這個要說再見的時刻,他突然說不出什麼長篇大論了。看著青年比板寸略長一些的頭髮,看著他堅定而平淡的表情,林辰突然意識到,現在的端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需要他不停灌輸雞湯才有堅定信念的青年。
成長是那麼痛苦,但人總會成長。
林辰向端陽伸出手:「我們會再見面的。」
端陽張了張嘴,神色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只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說:「再見。」
……
華國,宏景。
氣候又到了每年都非常不穩定的時刻,前一刻還傾盆大雨,轉瞬就變得晴天萬里。
經過一整天長足的思考,司坦康終於做好了完全的規劃。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有些神經質地按動圓珠筆。
時間是晚上18:30分,大部分員工都已下班,外間的大辦公室已經連燈都關上了。他的私人秘書在半個多小時前敲過他辦公室大門,詢問是否需要為他訂一份工作餐。當時他正在假裝整理辦公桌上的文件,並以馬上就會結束工作為由,拒絕了這個提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司坦康坐在辦公室里,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忙碌。
直到外間的最後一人關燈離開,他才瞬間停止手上的一切動作。
他盯著外面看了一會兒,用極快的動作拉開辦公室第二格抽屜,裡面端端正正地擺著一枚小巧的U盤。
他輕輕移動了下電腦滑鼠,電腦屏幕倏忽亮起。
……
林辰靠在柔軟的機艙座位中,這種橫跨十區的飛行太容易讓人生理時鐘混亂了。
恍惚間,他能感到刑從連在他身上蓋了條毛毯,空間里除了引擎聲,只有王朝小同志饜足的呼嚕聲。
林辰微微睜眼,雖然彷彿睡了一整夜,窗外卻仍舊是白晝。他裹緊毛毯,刑從連習慣性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探查體溫,他翻了個身,醒了過來。
刑從連那側的桌上擺著一杯看起來苦到極點的咖啡,桌上支著王朝的筆記本電腦,電腦屏幕還亮著,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一片白色亮光。
「吵醒你了?」刑從連收回手,溫和道。
剛才在睡夢間,他還以為自己仍舊在那艘昏暗而不見天日的小漁船底倉,魚腥味混合著那位中年人屍體散發出的氣味令人渾身發冷,可能是因為他下意識蜷緊了身體,刑從連才會再給他蓋一條毛毯。
林辰的視線漸漸清明起來,令他意外的是,當他想到那艘小漁船和那位中年人時,他竟然在刑從連的桌板上看到了被對方擼走的那枚黑色指環。
先前,他用了一些技術手段讓刑從連放棄追究他因為怎樣的無心之失才會把這枚鐵指環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現在看到這玩意再次出現,他忍不住頭疼了一下,爾後用公事公辦地口吻問:「查出什麼了嗎?」
雖然他未指明確切對象,但心有靈犀似地,刑從連捏著指環轉了半圈,回答道:「你猜的沒錯,這確實是定位器。」
「能查出核發單位嗎?」
「這很難了,不過這玩意私人很難搞到,應該是公家的東西。回國后,王朝應該有辦法查出來。」
林辰回頭看了眼在座位中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年人,想到刑從連:「端陽和你講了我們被綁架的整個經過?」
「講過了。」
「包括這枚指環的來歷?」
「說了。」刑從連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盯著指環,「你怎麼被綁個架都會遇到這種事。」
「所以你認為,那位死去的中年人究竟在查什麼?毒丨品、人口販丨賣、還是說別的什麼東西?」林辰頓了頓,繼續道,「他調查的事件,和周瑞製藥可能有關係嗎?」他說著說著,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端陽。
「林顧問。」刑從連無奈地轉過頭看他。
「在。」
「你有沒有發現,你進入查案狀態也太快了點?」
林辰看向窗外的茫茫大海,坦誠道:「可能是因為我剛才做了個不算太好的夢。」
……
海上氣候陰晴不定,整個宏景市卻籠罩在一片燦爛夏陽中。
司坦康壓低帽檐,裹緊外套,緩步走進宏景樂園。
大概是因為他這幅裝扮看上去太不合時宜,門口進行安全檢查的工作人員多看了他兩眼,甚至還用金屬掃描儀在他身上多掃了兩遍。
司坦康輕咳一聲。
「先生您身體不太好嗎?」工作人員問道。
「就算身體不好也得約會,不是嗎?」司坦康先生微笑著答道。
這個宏景樂園已經建造了約有20年,陳設都已老舊。宏景這座城市本身就太過安逸,以至於遊樂園裡也沒有太瘋狂的景象。市民們約定俗成地覺得,旋轉木馬也好、不那麼激烈的過山車也罷,就算是搖起來稍微咯吱作響的海盜船都很適宜。
今天周日又是暑假,樂園裡的遊人比往日更多,主要都是帶著孩子的父母。小朋友拿著棉花糖,面容明媚,嘰嘰喳喳,讓司坦康有種重回少年時代的感覺。
樂園廣播里開始正在播放一曲他說不上名字的小提琴曲,琴聲悠揚。
人在陽光底下走著,總會覺得渾身骯髒的陰霾都被從毛孔里蒸發乾凈,司坦康漸漸鬆開裹緊的衣物,有些放鬆。他沒有買棉花糖,而是花了十塊錢買了瓶可樂。垃圾食品和少年少女的微笑才能撫慰心靈。
不遠處的湖邊草地上,或灰或白的鴿子在濃綠的草坪上踱步,賣氣球的小販正在向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兜售紅色的氣球。他身後攤位上拴著無數五顏六色的氣球,小販身邊圍著許多人——沒有小朋友不喜歡氣球的。成功售出那兩個紅色氣球后,他身邊不少家長也紛紛遞錢過來。一時間,各種顏色的氣球被小朋友們拉著,成堆向外飄開,看上去可愛極了。
司坦康笑了起來,他繞過旋轉木馬區,小提琴曲也變得輕快起來。音樂總有這麼強的感染力,他踱著小步走上廊橋。放眼望去,周圍全是擁擠的人群,不遠處水上舞台的魔術公演即將開始。等走上這進退不能的地方,他才暗暗後悔自己剛才的選擇。
前後方皆是攢動的人頭,許多人頭頂上還飄著色澤不一的氣球,先前看起來可愛的東西現在卻令他莫名其妙變得緊張。他握緊拳頭、逆著人流,警惕觀察著眼前的道路。
直行是最為穩妥的大道,但人實在太多;左手邊的小巷看上去非常陰森,卻是捷徑;向右則需要繞很長一段路才能到達目的地。他抬頭看著遠方歐式建築群的尖頂,捏了捏手中的可樂瓶,向右轉去。
逆行前進中,迎面而來的人像是一塊塊堅硬的石頭,就連剛剛過膝的孩子都能給他足夠力道的衝擊。每一次擦肩撞上肘都讓他的心緊上幾分,可樂瓶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捏得變了形,裡面的液體泛起褐色的泡沫,堆積在瓶口似乎隨時都要噴發出來。
司坦康連續被人撞到,不知為何,從右側而來的人越來越多,他險些被逆流的人群推擠向來時的方向,只能將雙手護在胸口,努力讓自己走得快一點。為了避開迎面而來抱著孩子的高大男人,他使勁朝旁邊擠了擠,卻踩到女學生的皮鞋。女生尖叫了一下,他只好小聲道歉:「對不起,非常抱歉,能讓一下嗎。」
空中混合著的音響聲和喧鬧聲太吵,那位女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周圍甚至沒人注意到他。
司坦康終於避開了體格健碩的男人,稍稍鬆了口氣,渾濁的空氣在他的口腔里尚未被吸入,他的瞳孔猛地一縮,彷彿看到了什麼。他眼前飄過五顏六色的氣球,塑料薄膜輕輕碰撞。
然後,他感覺到了一些東西。
琴聲劃過一個高音,又陡然下落,遠處的噴泉濺射起白色浪花。
那是一把不算長但卻很薄的刀,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表皮,刀身刺入他的內臟,翻攪了一下,又迅速地抽了出去。拿著刀的手忽然放開了刀柄,刀身像是受到某種吸力的吸引,一下子縮回行兇者的袖子里。
所有變故,只在電光火石之間。
抱著孩子的家長們,出來閑晃的少男少女們,還有帶著孫兒出來遊樂的老人們繼續著自己的腳步。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人群中的司坦康博士捂著肋下,緊挨著一塊寫著「人流擁擠,請注意安全」的告示牌,緩緩地倒在地上。
草地上的陽光仍然很好,小提琴曲在高潮后再次變得輕快美妙,擁擠的人流終於順利通過廊橋的狹窄地帶。
湖邊小路上,穿著深藍色外套的男人慢條斯理地從袖子里取出一個黑色的小袋子,用手裡的三根氣球繩將黑袋子綁得結結實實。
氣球帶著袋子飄上藍天,他抬頭,目送著氫氣球飛向天際后,才聽到了身後遠處傳來人們驚恐的尖叫聲。
他沒有回頭,略略捲起一些帶血的袖口,並整理了一下深藍色的外衣。
在他十步開外的地方,站著一個約有五六歲的小男孩。小傢伙太胖了,身上的T恤被勒出幾道溝,活像個蓮藕做成的胖娃娃。胖娃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緊盯著他手裡的最後一個氣球。
男人走到胖娃面前,將最後一個氣球的繩子系在他藕節似的手腕上,揉了揉孩子柔軟的頭髮。或許手感非常不錯,他的鼻息中帶了一點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