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30

  耳麥里傳來一片雜亂無章的噪音, 刑從連沒空去管這到底是通訊故障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的大腦已經被林辰的出現完全佔據,無數種可能性充斥其中, 以致於它像要轟地一聲炸開。

  而最令人極度恐慌的一種可能性是:

  如果他救不了林辰, 如果林辰已經用刀劃開了自己的脖子,該怎麼辦?

  在那一瞬間,刑從連嘗到了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后怕, 他緊張得像是第一次握住槍要殺人時那樣, 然而現實情況根本不允許他再琢磨情緒或者思考可能性, 因為他突然在耳麥中聽到了新的消息。

  「老大, 那是定時起爆的C4炸丨葯, 無法停止。」耳麥中,野豬的聲音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明白了。」刑從連瞬間清醒, 他立刻收起槍丨械,向樓下狂奔, 用極度鎮定的語氣對耳麥那頭的人說,「趙虎,我要去T2樓, 掩護我。」

  閣樓里,剛完成殺戮的男人正在摺疊絲巾,聽見這句話時,他差點把手裡的丁香絲巾扯破:「老大,什麼情況, 別冒險!你現在趕過去還能逃出來嗎?」

  同樣的聲音, 順著無線電信號, 同時傳送到幾處正在執行掩護任務的地方。

  王朝已經坐在船艙中, 刑從連的話卻讓他驚得猛然站起。

  他面前擺著光屏, 7顆代表各人定位的光點中出現變化,代表刑從連的那顆紅點果然開始向即將起爆的最危險區域飛快移動:「老大你冷靜點,到底出什麼事了!」

  被爆炸和槍聲驚動的原始森林開始不安地顫抖,烏雲般的飛鳥沖向天空,遮天蔽日一般。

  王朝看著遠處被漫天煙塵掩蓋的廠區,耳麥里傳來風聲、磚石聲、間或響起的槍聲,以及刑從連穩定到極點的聲音:「林辰在樓里。」

  剎那間,王朝完全也體會到過電后感心臟驟停的感覺,怔了一會兒后,他猛地喊出聲:「怎麼可能啊,這不可能,老大你別衝動!」

  「他就在裡面。」

  彷彿黑夜裡拉過的大提琴音,刑從連低沉的聲音讓王朝瞬間清醒過來,他用力握著桌角,強自平靜下來,但他怎麼可能平靜,他渾身肌肉都緊張得打顫,為什麼這種事情都會發生!

  「王朝,找一個人接應我,其餘人按原定計劃撤退。」刑從連再次說道,王朝也不知道他老大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用那樣堅定的語氣說話,他深深吸了口氣,將目光移向光屏,一字一句說道:「康安,保持你現有位置,3分鐘後向T4移動,負責接應老大。」

  ……

  與時間的賽跑比想象中更令人精疲力竭。

  一陣步丨槍聲從他腦後響起,刑從連猛地撲倒、滾過一片瓦礫,子彈在他身後激起一連串煙塵,一枚破碎彈片猛地濺入他的小腿。在極度混亂的情況下,任何細節都足以致命,然而任何對細節的關注都會拖慢他奔跑的速度。

  「趙虎!」刑從連翻身躍起,繼續奔跑。

  「對不起老大。」趴在高層建築物的槍手以從未有過的速度扣動扳機,他甚至不再計算彈道,純粹用本能狙殺這個空間內所有敢於阻擋正在生死間奔跑的那個男人。

  「還剩4分鐘。」野豬的聲音再次響起。

  越來越多的高孟人擠入渡船,令輕型船隻搖晃起來。

  王朝依舊緊緊握著桌角,他身形紋絲不動,死死盯著光屏上的紅點以沒有任何戰術掩蔽的速度沖向那棟即將被炸飛升天的廠房,恨不得祈求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然而他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的物理現象從不以人類意志為轉移,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然後等待結果。

  在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後,刑從連終於來到那棟樓下。他已經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因為當他意識到,能和林辰死在一起也是很不錯的選擇后,先前所有令人燃燒的情緒都被完全壓制了下來。

  整座廠區在他眼中變為冰冷無機質的線條,他很清楚林辰所在廠房的作用,這是他最後選擇炸毀這裡的原因。在樓下埋著足以將這棟廠房炸飛天的足量炸藥,這樣才能最大程度殺傷所有試圖搶救這棟廠房的士兵。

  果不其然,一小隊全副武裝的查拉圖士兵正在試圖沖入樓內。

  其中兩人已敏銳地掉轉槍口,未等他扣動扳機,那兩位士兵的額頭已經被血洞貫穿。

  刑從連扣動扳機,槍口射出長鞭似的子彈,血肉貫穿聲驀然響起,與此同時,他也被一顆子彈擊中肩頭。

  劇烈分泌的腎上腺素讓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他終於到達樓前。面對滿地屍體,仰望面前窗棱盡碎的樓宇,他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

  礦區廠房樓層平面圖迅速在他腦海中展開,他躍上最後一層,在那些不停延展的線條中找到走廊盡頭的實驗室。

  「3分鐘。」

  通訊頻道中再次傳出倒計時,再沒有人說話。

  他一腳踹開門,目之所及是一片昏暗,隱約可見的玻璃移門橫貫眼帘。他舉起槍,已經顧不得這鬼東西是否防彈,他扣動扳機,槍口從左至右橫掃而過。

  玻璃驟然碎裂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他拔腿衝過這片玻璃雨幕,混亂的桌椅、倒塌的實驗器材,計算著林辰的最後位置,刑從連踹開一道門。

  天光猛然灌入,猴群嘶吼著,但那些聲音和那些光亮都瞬間消失,他只能看到前方盡頭的那扇門,那扇上半部玻璃碎裂、純白色的木門。

  ……

  林辰躺在地上,實驗室的地板有點冷,雖然空調停了,但還是冷。

  他忍不住蜷縮起來,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可能已經死了,不過活著和死了的感覺還是不同,起碼他好像還能夠思考。

  當然,他的思維早在趕走端陽那刻后徹底停工,現在已經變成一團泥漿,關於刑從連的一切再次充斥著他腦海中的每一個角落。

  有時是刑從連在抽煙,有時是刑從連在打掃房間,更多的時候,是刑從連用非常英俊的面孔對著他,目光深沉寧和,卻一言不發。那些畫面泛著一些亮光,一幀幀清晰得觸手可及,他的手指也隨之輕輕顫動。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和刑從連說什麼,可能是「對不起」,也可能是「我愛你」。

  而直到現在,他才有空想一想,刑從連回來的時候到底會不會接受他這個問題。

  應該還是會的。

  他用了可能是人生盡頭最寶貴的30秒仔細思考了這個問題,並給了自己一個如同自我安慰似的回答,覺得這樣真好。

  可當他回答了這個問題后,剩下的問題也接踵而至。

  ——刑從連回來后,知道這一切了該怎麼辦?

  雖然讓刑從連以為他失蹤並永遠也找不到是最好的結果,但以刑從連的個性,真有可能順著所有線索追查到這片廢棄礦區。

  ——那麼如果刑從連看到他的屍體呢?

  有一瞬間,林辰希望這棟廠房的廢墟能將他的屍體完全掩埋起來,這樣雨林的腐蝕速度一定會讓他很快化為一堆誰都認不出的白骨,刑從連或者王朝找到這裡后,可能找不到他,就算找到了,也不會太傷心。

  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想象刑從連傷心欲絕的情景,畢竟在他的概念里,像刑從連這樣的人不該傷心欲絕,而他更不該是那個讓對方傷心欲絕的人。

  林辰忽然開始後悔,他為什麼要在那時候表白,如果他沒有戳破這些,可能還不至於讓自己深愛的人那麼痛苦。

  時間無法倒流,做出的決定無法更改,既然是男人,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

  雖然他馬上將要死亡,可他突然發現,他真的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如果這世界真的如《秘密》所說,那麼,他想活下去。

  他用力撐住地面,儘力想要站起來。

  ……

  刑從連打開那扇純白木門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

  雖然在那之前,他甚至還在害怕如果林辰不在門裡該怎麼辦。

  可當他看到實驗室地面的剎那,所有景象如潮水般湧來。

  林辰蜷縮在地上,臉頰有些微凹陷,眼睛卻大得嚇人。他的臉、他的手肘、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傷,觸目驚心的鮮血點點滴滴落在地上,然而最讓刑從連揪心的卻不是這些傷口。

  看見他后,林辰微微轉過頭,眯起眼,失去焦點的目光中滿是疑惑,又在轉瞬之間笑了起來,刑從連很清楚地看見林辰目光中自嘲到極點的笑容,他的心臟彷彿被什麼外力狠狠攥緊。

  他一步步走過去,蹲下身,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將人抱起。

  突然,林辰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手心傳來的溫度讓他猛地打了個激靈。刑從連緩緩低頭,看著那幾根搭在他腕上的蒼白手指,像是掙扎不願入地獄的靈魂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耳麥中的催促聲終於重新灌入他耳內。

  「老大,真的是阿辰哥哥嗎?」王朝問道。

  「還有兩分三十秒,快點啊老大!」野豬很難得用了吼聲。

  然而刑從連的動作卻依然緩慢,他一隻手托住林辰後頸,另一隻手探入林辰膝窩下,用力將人抱在懷裡。只是在抱起林辰的那瞬間,他感受到烙鐵般滾燙的溫度,正常人哪會有這樣的體溫。

  這時,林辰一直凝望他的漆黑眼眸中出現了輕微閃爍。

  他聽到林辰用干到沙啞的聲音問道:「雖然這麼問太像在演電影,但我是在做夢么?」

  「是我。」他抱著林辰站了起來。

  只是兩個字,他就清楚地看到林辰眼眶通紅,裡面的淚水溢了出來,像是為了掩飾突如其來的脆弱情緒,林辰將頭轉向他的胸口,刑從連已經感受不出胸口的滾燙到底來自於他的情緒還是林辰的淚水。

  他低頭,深深吻著林辰的髮根,血腥味、泥土味、咸濕的汗味、還有從林辰骨子裡透出的乾淨冷冽氣息混雜在一起,彷彿要浸入他的靈魂。

  他緊緊抱住林辰,轉過身,踢開腳下猴籠,開始向外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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