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浮 27
端陽關了實驗室里大部分燈, 開了盞檯燈,在林辰身旁坐下。
他很怕林辰在半夜裡突然撐不過去,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定時給林辰的傷口消毒。幸好實驗室里的無水酒精足夠多, 雖然沒什麼大用,但他還是剪開了一件實驗服,沾了稀釋后的酒精, 讓林辰夾在腋下以及敷在額頭降體溫。
令人意外的是, 林辰出其配合。
空氣里瀰漫著淡淡的酒精味道, 端陽覺得自己都快醉了, 想起林辰先前的話, 有看著顧問先生躺在他身邊的憔悴面容,他居然下意識問道:「林顧問, 你愛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
話既出口,端陽才覺得懊悔, 他這麼問問題,肯定又得被林辰罵。
「是個很英俊的人。」
讓端陽沒想到的是,林辰居然真的回答他了。
「誒, 居然是英俊,我還以為你會有點別的什麼形容詞。」
「太俗了嗎?」
「不是不是。」端陽心想,林辰的口味確實不太一樣,居然喜歡英俊的姑娘。
「是這樣的,英俊是給所有人看的, 但他的內在美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就可以了。」林辰補充道。
「那……那他知道你愛他嗎?」端陽有些糾結, 但還是嘗試著問出口。
「知道, 我表白了。」
像是看出他的心思, 林辰微睜開眼, 斜睨著他:「你下一句是不是要問:林顧問,你是怎麼表白的?」
「我就是……問問。」端陽支支吾吾。
「當時……也基本上是個意外,我強吻了他。」林辰很坦然道。
端陽再次震驚:「那姑娘沒有被你嚇到嗎?」
「什麼姑娘,他是男人。」
聞言,端陽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什麼……什麼你喜歡男人?」
「只需你暗戀你段老師,不許我喜歡男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端陽趕忙搖手,「但你喜歡的人,也是警察嗎?」
「是啊,算是上級吧。」
林辰已經病的不行了,可還在用非常乾脆果決的語氣在和他說話,彷彿身體上的疾病,根本無法影響他的意志。
端陽又問:「不會有什麼問題嗎,比如你們領導不同意,同事之間的閑言碎語?」
「每天都有很多人說廢話,難道他們說的每句話我都要聽,並且還得牢牢記在心上?」
「你還真是……」端陽忍不住靠在實驗台下,雙腿伸直,「很厲害。」
「這算什麼評價?」
「老實講,林顧問,我很想做你這樣的人……」
林辰說:「下面半句是不是:如果我像你這樣,現在可能已經和老師在一起了。」
「不可能……老師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端陽打斷了他。
「你想說就說,我不會問為什麼。」
端陽低頭,看著林辰漆黑寧和的眼眸,他說:「因為,我對老師做了很過分的事情。」
林辰皺了皺眉,神色嚴厲起來:「你做什麼了?」
端陽輕輕用手捂住臉,回憶起那個夜晚,那種懊悔感再次如滔天海水將他淹沒:「那天,我們實驗室上了一個大項目,大家都熬了很多天夜,師兄們也都在,那天老師也來了,實驗出了點問題,老師留到很晚,說睡休息室,如果出了問題可以隨時叫他。本來休息室的床就不夠,我就在老師床邊打地鋪,但老師讓我上床睡,別著涼了,我就上去了。所以,我……我和老師睡了一張床。」
「嗯……然後呢?」
「然後,我們睡著了,我實在很喜歡老師,老師就睡在我身邊,忍不住抱住他,親了親他,老師肯定是知道了。在那之後,老師好像情緒都很不對勁,實驗結束后,那個暑假他就再沒來過,後來,我們就接到他辭職去參加援助醫療的行動的消息,他一定是知道我親了他,很厭惡我但又不想影響我才走的……」端陽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最開始的時候,我每天都不停給他打電話,還發了無數條簡訊,我想跟他道歉我想說對不起,但他電話永遠都是關機,簡訊也從沒有過回過,後來,我從跟隨他腳步的學姐那裡聽到他的消息,我讓學姐試探著問過老師,老師很明確表示讓我不要去達納,好好留在國內。」端陽揉了揉眼睛,「現在想起來,還是我不夠勇敢,真到這裡才發現,也就是這麼點距離,我早該買張機票過來,再坐幾趟車就能見到老師當面和他道歉。端陽情緒愈加低落,想起那麼多發出后了渺無音訊的郵件,他突然間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這都我的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你過來。」林辰忽然開口。
端陽紅著眼眶,看著他。
「頭低下來一點。」
按照林辰的指示,他不明所以地低下頭,下一刻,一隻清瘦的手掌,溫柔地覆蓋在他頭頂,爾後揉了揉他腦門上的頭髮。
「愚蠢,如果是因為厭惡你的親吻和擁抱,他大開可以想出一萬種方法整治你,為什麼要自己離開呢?」
端陽聽見他這麼說道。
……
當段萬山開始講故事的時候,刑從連就已經後悔。
因為段萬山快死了,無論他講的故事多麼甜美,都理所當然是個悲劇,雖然悲劇發人深省,但聽著總心情不好。
「其實我也沒那麼偉大,放棄國內高薪醫學院工作到達納地區來援助醫療,是因為我喜歡上了自己的學生。」
刑從連的煙剛好燒完,差點燙到手指,他看著草堆上倚牆而坐的醫生,問:「這麼勁爆,師生戀?」
「是啊,還是個男生。」段萬山坦然道。
刑從連瞪著段萬山,睜大眼。
大概是見他這反應,段萬山說:「當時覺得,自己喜歡上個男人,還是學生,跟晴天霹靂一樣。那麼青澀的男生,長得比你高大,每天圍著你叫老師老師,全心全意的尊敬和崇拜你,而你想的卻是那些遠超師生情誼間的事情,社會規範告訴我,這叫師生戀,就比亂丨倫好點,我覺得這件事好像不對。反正戀愛和吸丨毒一樣,都是刺激腦內分泌多巴胺,我看到他就開心,覺得很喜歡,老實講我也說不清楚什麼是喜歡,反正喜歡也沒什麼道理。所以比起別人,我特別關照他,他以為我針對他,就一直用小鹿一樣的眼睛看著我,每天鞍前馬後跑東跑西,就為了讓我對他和顏悅色那麼一點點。」
段萬山說起這件事時的語氣非常淡然,甚至沒有半點痛苦的情緒,顯得很開心。
「從你喜歡一個人,到你下決心離開一個人,這之間必然發生了什麼吧?」
「當然。一開始是我自己想不開,雖然喜歡又不敢爭取。我當然也想過給學生表白這件事,但又覺得拉不下臉,反正就這麼拖著。直到有一天,我聽說他談了個女朋友,我看著那個女孩子勾著他的手走進學校,他伸手揉了揉女孩的頭,畫面挺美……我這才意識到,我差不多終於可以放手了。」
「你這不叫放手。」
段萬山剛把酒瓶放在地上,這次在地上摸了半天都沒有摸到。刑從連看著他失去焦距的目光,恐怕是敗血症帶來的毒素入侵他的視神經,以至於他視覺漸退。他伸手,拿起那瓶牛欄山二鍋頭,遞到段萬山手上。
「是啊,不叫放手,都沒擁有過,哪裡能叫放手呢?」段萬山抿了一小口酒,說:「當時我正好看到達納地區的介紹和無國界醫生的招募公告,就去參加了。現在想起來,當時應該還是看他談了女朋友,所以生氣,但又沒理由發火,只能自虐。現在自己把命送在這裡,回想起來真的有點後悔,當時幹嘛這麼想不通。」
「確實愚蠢。」刑從連評價道。
恍惚間,刑從連彷彿看到段萬山朝他比了個中指。這種動作由一個看起來像老農民,骨子裡又充滿倜儻學者氣息的人做起來,分外違和,以至於他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聽段萬山繼續道。
「少站著說話不腰疼。在遇到感情問題時,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種人一樣,有決心、有毅力甚至有充分能力去追求所愛,很多人甚至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在猶豫中放走真愛……」
「我當然不腰疼,因為我遇上了這種有決心有毅力甚至敢於追求所愛的人。」刑從連說。
段萬山差點將咽下的酒噴了出來,他臉上泛起紅暈,轉頭惱怒道:「對一個將死之人秀恩愛,你不覺得很過分嗎?」
刑從連攤了攤手:「我只是在說實話。」
「很羨慕你。」段萬山舉起酒瓶,沖他遙遙一敬。
「我也很羨慕自己。」刑從連認真地道。
那一夜,段萬山大概真把他當成了知己,對他說了非常之多的話。
什麼希望他能夠幫帶點消息出去,讓達納總院的同事暫代院長,代管醫院事宜之類的。說到這裡的時候,段萬山還順便提了下醫院最近缺基金,有人能多投點最好。
刑從連總覺得對方趁機在劫富濟貧,但段萬山這種人死前心愿哪這麼簡單,他還問他認不認識什麼土大款,希望有人能再投點錢,促成達納雨林病毒觀察前哨的建立。段萬山說,如果當時有這樣的觀察站點存在,艾滋病可能沒有機會傳出非洲雨林,並在全球範圍內殺死上千萬人,所以還挺重要的。
段萬山實在說了太多話,到最後,刑從連實在忍不住,問道:「你不覺得對一個剛認識的人提這麼多要求太過分了嗎?」
「那能怎麼辦,我快死了,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完,和人說說怎麼了?」段萬山說。
大概因為他太理直氣壯,刑從連根本找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你還不如講講你和你那位學生,需要我幫你帶什麼東西給他?」
段萬山搖了搖頭:「特地讓他知道我死了,還帶我的遺物給他,這樣太刻意。」
「那你想怎樣?」
「我想他能做個好醫生。」
……
刑從連走出房間,將門輕輕合上。
廠房裡的高孟人許多都瞬間清醒,用一種警惕卻帶有問詢的目光看著他。
無需語言,刑從連看了眼門,又沖所有人點了點頭,示意段醫生仍然活著,但這個活著,也只是暫時而已。
刑從連環視四周,王朝正在角落裡操作著電腦,剩餘的人不見蹤影。
刑從連走過去,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對他說:「把家裡的視頻找出來,我想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