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墳 41
蘇鳳子找來的人名叫葉延, T大數學系教授。
夜裡十一點鐘,葉教授揣著房門鑰匙,匆匆趕到地下商城。
數學家大多形象不羈, 葉教授大概更是其中佼佼者, 他頂著一頭凌亂的捲髮,穿著雙棉拖鞋,推門進來以後也不多說話, 氣喘吁吁地把鑰匙甩在桌上, 就問:「要解的什麼碼?」
林辰看了眼葉延至的造型, 幾乎可以想象對方在接到蘇鳳子電話時, 是怎樣一種見鬼似的心情, 大概雖然想摔電話,但一想到打電話的人是蘇鳳子, 只能乖乖從床上爬起來,下樓打車。
王朝讓開電腦前的位置, 江潮手下的警員已經把那本《離散數學》送了過來。
葉延迅速翻了遍書,看了眼屏幕上被還原出的價目表,然後說:「哦, 確實是密碼。」
「教授教授你確定嗎,為什麼剛我們怎麼看,這都是亂碼啊!」
「因為你書讀少了。」葉延很好沒好氣地說道,像是一秒鐘也不想多呆,他隨手扯過張便簽, 寫下了幾個字, 然後拍在桌上, 問:「還有事嗎, 沒事我先走了。」
林辰看了眼蘇鳳子, 後者像沒事人一樣靠在櫥窗邊,依舊用一種淺淡的笑意望著生氣的葉教授說:「怎麼這麼著急,一起去吃個宵夜嗎?」
「我有病嗎,和你一起去吃宵夜?」
蘇鳳子大概是習慣了他這種態度,也不生氣,依舊還是笑。
見葉延說著就要走,刑從連趕忙上前:「煩請葉教授稍等,我們的技術員仍在還原一些圖像,或許等下還要麻煩您。」
「那為什麼這麼早把我叫來。」葉延至雖然嘴上很不客氣,但還是一屁股坐下。
林辰拿起便簽。
上面寫著兩個短句。
【4.10 Home Farewell Dinner】
【Wir waren tot und konnten atmen.】
昏暗的光線下,白紙黑字愈顯迷離。
雖然為人不修邊幅,但是不得不說,葉延的字確實很好。
「咦,書上都是中文啊,為什麼破譯出來變成英文了啊?」王朝小同志本著不懂就問的原則又開始問問題。
但葉教授顯然沒什麼教書育人的自覺性,他抱著手臂,超蘇鳳子的方向冷冷道:「我還要負責教警察怎麼破案嗎?」
「當然不用。」蘇鳳子答。
這兩人的氣氛微妙地詭異著,具體來說,大概只要蘇鳳子在,氣氛都不會正常。
林辰望著葉延譯出的兩句話,將便簽遞給了刑從連。
「第一條是幾號拍到的?」刑從連問。
「4月8號。」王朝很自覺地回答。
「第二條呢?」
「4月10號,運氣很好啊老大,他們4月10號清場,那是他們清場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了。」
「你怎麼看?」
林辰聽刑從連忽然問他,沉思片刻后,才緩緩說道:「第一條很好理解,更像是日程安排,4月8號時安排了4月10號的行程,Home應該是地點,指的是他們通常的聚會場所,那麼告別晚宴……」
「翻譯成散夥飯更恰當。」刑從連又拿出手機,給江潮打了個電話:「老江,讓你手下排查一遍六位死者再4月10號的行蹤,看看有沒有交匯點。」
「第二條……」林辰很自然地轉頭問刑從連,「什麼意思?」
「德語,應該是句詩。」刑從連說。
「我靠還是詩,逼格好高好文藝噢!」王朝又從屏幕前抬頭,插嘴道,「這不是有病嗎,花大力氣加密一段詩,直接寫出來也不會有人懷疑的好嗎?」
「這是不同的感覺。」林辰打斷了少年的話。
不光是刑從連,甚至葉延都用疑惑的目光望著他。
夜晚的地下,靜得連腳步聲都沒有。
林辰輕輕說道:「它營造的是一種美好的幻覺,一句每人心中都不斷默誦的暗語,它會賦予所有人無比強大的力量。」
在晚宴之後,死亡開始之前,反覆默誦,銘記於心。
「我們死了,卻能夠呼吸。」
刑從連音質低沉,如同大提琴般悠揚的嗓音在他耳邊回蕩。
林辰愣了愣,才意識到,他是在說那句詩。
沒有沉迷於詩中關於死亡的意向,刑從連在手機中輸入了關鍵詞,然後很快搜出了全文。
《法國之憶》
跟我回憶吧,巴黎的天空,大秋水仙……
我們到賣花姑娘那兒買心:
那些心是藍色的,在水中綻放。
我們的房間里下起了雨,
鄰居萊松先生進來了,一個瘦小男人。
我們玩牌,我輸掉了眼珠;
你借給我頭髮,也輸光了,他打敗了我們。
他穿門而去,雨在後面追他。
我們死了,卻能夠呼吸。
詩的作者是保羅·策蘭,一位歷經磨難的猶太詩人。
「這是什麼意思?」葉延也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林辰搖了搖頭,有些說不出話來。
任何看過這首詩的人,都能體會到裡面關於死亡的清涼而美好意境。
對於那些學生來說,這太有吸引力了,死亡並不血腥,它那麼美。
這讓他忽然想起他的小師妹從藍到透明的天空中縱身躍下時的情景,她那樣快樂,彷彿死亡只是另一種生命存在的形式而已。
手機在人與人之間傳遞,刑從連的指尖夾了支煙,用更偏近濃綠色的眼眸望著他:「這首詩必然有意義。」
那是清場前,組織給信丨眾們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在鼓舞和煽動之外,它必然有象徵意義。
林辰當然知道,刑從連想要的是從詩歌中推斷出一個確切地址,在明天18:00整時,學生們會結束生命的確切地址。
但問題在於,詩歌中的意向是複雜多變的,更複雜的是,不同的人對同樣的詩歌也有千萬種理解。
我們死了,卻能夠呼吸……
那麼,你們的理解又是什麼呢?
「買心,還是藍色的?心是藍色的,在水裡飄著?春天的水都是綠的啊,藍色只有海水,可是永川也靠海啊……」能在這種氣氛下,還說個不停的,也只有王朝了,「玩紙牌?最近大學城裡有紙牌大賽嗎,應該不會有吧,鄰居萊松先生……雨在後面追他……他是誰?」
少年問個不停,刑警隊長實在忍不住,狠狠敲了記他的後腦勺。
「先用排除法吧。」林辰頓了頓,對王朝說,「把永川大學城的地形圖調出來。」
「得嘞!」少年手起鍵落,一張灰濛濛的3D衛星圖鋪陳開來,「可是阿辰你為什麼認為會在永川大學城裡呢,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著重於永川大學?」
「現在看來,明天事發於永川大學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如果我是最後的策劃人,我一定會用前兩次集體吸引警方視線,將最後的重頭戲安排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林辰說著,看了看刑從連,卻發現對方只是斂眉深思,沒有任何反應,於是他繼續說道,「既然幕後黑手的首要目的是進行直播斂財,那麼我們可以排除所有沒有監控或者監控覆蓋相對薄弱的區域。」
王朝迅速將所有無監控區域變成灰色。
「其實公共區域倒是好說,可是很多學校教室里都有攝像頭,萬一他們衝進去襲擊教學樓怎麼辦啊?」王朝看著很多依然明亮的區域,很是憂心忡忡地說道。
「既然他們仇恨的對象,就是他們身邊的普通同學,必然會選擇學生相對聚集的人流密集場所……」林辰頓了頓,對王朝說,「請整理一份明天大學城裡各個大學的學生活動表給我。」
「已經整理過了。」王朝從書包里掏出張紙,嘿嘿笑道,「老大讓乾的,有備無患!」
林辰望著A4紙上大大小小几十個活動,終於明白了刑從連的壓力。
大概在這之前很早的時候,刑從連就已經考慮過暫停各項活動和布控的問題,可就算校內集體活動可以暫停,依舊有教室、食堂、圖書館等等人流密集場所,整座大學城二十餘萬學生卻不可能在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辰凝望著衛星圖,一時有些出神。
他忽然聽刑從連出聲問他:「你想象中,最危險和最不可控的情況是什麼?」
「你是想問,如果是我,怎樣在這種情況下,殺掉最多的人,對嗎?」
「你可以這麼理解。」
「他們是群體,只有集體活動,才能讓他們感受到短暫和無比強大的力量……」林辰深深吸了口氣,說,「我會選擇在一個外人短時間內無法攻破的封閉式場所,進行屠殺。」
他說完這句話后,店鋪內就沒有人再說話了。
一隻旋轉的展示架還在輕輕轉著,水晶擺件折射出五彩斑斕的光。
「那就可以排除所有開放式的場所。」刑從連拿了支筆,把紙上的所有戶外活動劃去,繼續說道:「食堂不太可能,食堂人流量太密集,除非有槍械,小眾群體很難控制人數幾倍於他們的學生,而且……」
「食堂不夠優雅和美好。」林辰說。
「殺人還要殺得優雅,是不是還要配個BGM啊!」王朝怒道。
「既然要優雅和美好,那麼有人反抗,顯然不夠美……」刑從連像是想到什麼,問林辰,「他們按照那首詩歌的內容,來實施殺戮的可能性有多少。」
「詩歌是早就存在的,如果那是暗語或者說口號,那麼,他們應該會希望最後的殺戮盛宴能符合意境……」林辰思忖片刻,猛然看向刑從連,「你剛才說控制?」
刑從連挑了挑眉,顯然與他想到了同樣的地方。
兩人忽然互相看著,卻不說話,王朝小同志開始著急,「控制怎麼了,他們怎麼控制無辜學生嗎?」
「秋水仙……」林辰望著王朝,說,「你可以找一張照片看看。」
少年人聞言,迅速在圖片搜索框內輸入了關鍵詞,他望著瞬間覆蓋整個屏幕的花朵,半晌后,才木然地說道:「這是,藍色的心?」
「秋水仙大致是粉色的,但是在光色晦暗時,會呈現出藍紫色。」林辰解釋道。
「所以,他們要把殺人時間定在傍晚?」王朝咽了口口水,「可是水裡飄著的藍色的心又是什麼……」
「秋水仙鹼的毒性很大,致死量大概是0.8mg/kg。」林辰淡淡說道,「但是它相對味苦,一定劑量才會至死,所以它的作用應該還是使誤食的學生們變得虛弱,漸少反抗力。」
「投……投毒?」王朝嚇的幾乎要炸毛,「靠靠靠,怎麼辦,難道他們會飲水機投毒,我們是不是要連夜徹查所有水源,學校教室以及圖書館里的桶裝水,還有活動現場會分發的礦泉水?」可這個工作量也太大了,「萬一問題出在飲用水的源頭廠家呢,已經流入市場了怎麼辦!」
少年的腦洞越開越大,林辰制止了他:「不會這麼困難,剖析開來看,第一,我們現在還沒有接到任何秋水仙鹼中毒的報案,假設存在一批有問題的水源,那它現在還沒有流入市場,而超市配貨和學校送水也不會在深夜工作,所以我們有時間阻止這部分的水源問題。」林辰看著刑從連,說:「第二,如果是針對學生活動的投毒事件,很有可能,那批水源已經被採購,只待恰當時間發放給學生,那麼要阻止類似的免費贈飲會相對困難;不過最難控制的是第三點,如果秋水仙素在組織成員手上,由他們親自投毒,那麼學校的開水房、教室里的飲水機,都會成為目標……」
「第三點也還可以啊,三條一起來才可怕呢~」
蘇鳳子的聲音從角落裡悠悠傳來。
「秋水仙素很苦啊,學生們喝一口就很容易被發現水有問題,而且公用飲水設施的投毒是無法控制學生們的飲用量的,如果出現類似投毒情況呢,最多也就是輔助作用,用於分散警方注意力,營造恐慌氣氛……」刑從連叼著煙說,「可以排除教學樓和圖書館了,應該是定點襲擊啊。」
林辰聞言,再次看向王朝整理出的明日活動清單,雖然大部分的學校活動都是在五點半下課後開始的,但晚上六點的時限,仍可以幫助他們排除一些日間活動。
如果需要投毒成功,大量飲水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可以暫時排除知識競賽、入丨黨儀式、學院大會、講座……
剩下的,是一場放學后的室內籃球比賽,以及A大校園歌手大賽、T大舞蹈節的活動……
它將這三處活動,用紅筆圈出,然後看向刑從連。
今天夜裡,刑從連的話一直很少,尤其從剛才開始,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思。顯然,到了如此困難的決斷,縱使是刑從連都有些難以下定決心。
其實,現在距明天傍晚的直播,還有一段時間,如果他們反應迅速手段強硬,那麼完全有可能將那個組織一網打盡,可以機會與危險,永遠相伴而生。
例如,最好的應對方法是對三處具體地點進行布控,布控和警力問題都很好解決。
然而,一旦如果他們選擇這種處理方式,意味著他們不能提前打草驚蛇,必須靜靜等待對方行動。
只是這樣的靜候,是將公共安全置於極大的風險之中,他們不僅要眼睜睜看著不知情的學生們喝下劇毒液體,等待他們毒發,而且必須忽略那些可能存在的對公共水源的投毒。
在這過程中,一旦出現任何死傷,都是他們無法承擔的重責。
又或者,他們也可以選擇最簡單的解決問題最簡單的方法:出門直走,砸開對面那家咖啡吧然後對著那個監控攝像頭比個中指,寫下他們所有的推測。
但問題在於,然後呢……
然後,可能組織會下令停止行動,群體成員們繼續蟄伏,也有可能,組織內部本來就有第二套方案,那他們就猜不到下次發生危險事件的地點。。
甚至,組織可以讓它的成員們集體走到一個地方,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把劇毒的水喝了。
屍橫遍野,漫天哀慟,又何嘗不暢快?
「我們不能冒險。」刑從連終於開口。
林辰沒想到,刑從連的決定,居然是這樣?
「有什麼辦法,能在明天晚上六點前,改變這個群體的意志?」
他聽他非常非常認真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