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墳 32

  將近傍晚時, 天陰了下來,這顯然不是什麼太好的預兆。

  任閑在處理完手下那些,如約回到了樓上的會議室里。

  事實上, 作為資深的重案組探員, 對於處理內鬼有一套內部流程,究竟是現殺還是做餌,都有不同的考量, 外人還真得不好過問。

  但林辰想, 任閑大概會選擇將今天發生的一切, 封存在自己心裡, 因為他現在已經很難再相信其他任何人, 起碼在關於方誌明的這個案子上,他已經失去了信任的能力。

  這就好像必須把不適宜播種的種子貼上標籤, 封存在儲藏室的角落,然後靜待春風和適宜的土壤。

  秘密這種東西, 大抵如此,並非不能說,而是始終沒有到達那樣恰當的時機, 所以必須保守,他真的太了解這種感覺了。

  就像方才,他與刑從連的對話,到他說完關於喝酒的問題后,就很自然地結束了。

  而刑從連也並未就是否會請客這件事做出任何錶態, 意思是在那之後, 刑從連不僅沒有回答好或者不好, 他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再說下去。

  與刑從連深交后, 林辰才發現, 這人真是與外表完全不符地謹慎著,這種謹慎落到一些很小的細節處,表現為你很難在他真正著手處理一些事情之前,察覺到他有任何明顯的態度或者傾向,這讓其他人很難猜到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而造成這種謹慎的過往,也自然是個秘密。

  林辰寫完最後一條主題帖,將之交與對方審核。

  刑從連看完后,很吃驚地說:「林顧問,就這幾條主題帖,我都有想把你銬起來的衝動了。」

  他的語氣和表情非常自然,好像先前他們並沒有進行過任何私下談話一樣。

  林辰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雖然嘴上這樣說,可刑從連卻迅速地將他寫得那些骯髒下丨流病態的語句翻譯出來,並輸入電腦,而任閑只要完成複製黏貼的工作就可以。

  而在這之前,刑警隊長已經完成上千人心理測驗的計劃安排,其中包括具體執行人教室安排和先後順序等等一系列工作,他好像天生擅於安排和整理,干起正事來高效到可怕。

  以至於付郝下課後趕來時,對於這樣的安排也幾乎無話可說。

  要知道,付教授專攻心理測量方向,主持過許多大型聯合測驗,對於測驗計劃的好壞實在太有發言權了。

  「同時進行計算機測試和紙筆測驗啊……雖然從測量誤差的控制上不太可取,但是如果趕時間也沒什麼大問題,我等下去我們機房準備下,可是這裡為什麼還有條細則,讓參加計算機測試的學生先在食堂里集中,並不事先告知測驗地點,然後再由我帶隊去機房?」

  「為了以防萬一。」

  ———

  以防萬一,近來都快變成刑從連最近的座右銘了

  或許是一語中的。

  夜晚降臨時,天開始下雨。

  春雨並沒有任何規律,它時大時小,整座校園便被籠罩在這樣稀薄的雨霧中,散發出幽靜的光芒。

  可對於永川大學心理、化學和醫學系的學生來說,這個夜晚註定幽靜不了。

  畢竟是散漫慣了的大學生,沒人願意在本該窩在宿舍追劇打遊戲的時間跑到教學樓,做五百多道人格測驗題,他們甚至還要認真填塗答題卡,這簡直是煎熬中的煎熬。

  雨夜冰涼而潮濕,空里瀰漫著電子設備的滋滋聲響。

  為了隱蔽的目的考慮,林辰只能坐在監控室里,觀察著那10間教室的一舉一動。

  像是被複制黏貼過的畫面一般,每間教室的景象,幾乎一模一樣。

  教室的前後方,分別坐著付郝找來主持測試的博士生,他們講解和分發完測驗紙,就開始百無聊賴地玩起手機。

  而此時此刻,大部分學生都彎著腰握著筆,他們一頁頁翻過試題冊,雖然有些人打著哈欠,有些人在用超常的速度答題,可問題是,光從那些低頭的角度或者脊背的弧度上,你根本無法判斷,他們之中究竟有誰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哎,你們學校確實實力雄厚,連教室里都裝攝像頭。」

  監控室的大門被推開,林辰轉過頭,見刑從連端著兩杯咖啡,緩步走入屋內。

  「看出些什麼了嗎。」刑從連問。

  他搖了搖頭:「角度不好,攝像頭主要是為了監視老師上課情況,所以都裝在了后牆上,光看動作,很難看出什麼可疑點來。」

  望著學生們整齊劃一的後背,林辰有些鬱悶。

  「畢竟學生太多了。」刑從連寬慰道,他聲音很低,像是不經意而隨口說出的那種話。

  可這句話落在林辰耳中,卻彷彿是黑夜裡突然打了個響雷,他微微抬頭,皺起眉,只覺得周圍的空氣很令人煩悶。

  「怎了了?」刑從連這樣說。

  「你剛才提醒我了,整個事件最危險的地方。」

  「什麼?」

  「我們看不出來。」他雙手交疊在桌上,凝視著屏幕中的五百多名學生,說,「就算能夠篩選出一些學生,依舊會有我們看不出來的那些孩子存在,因為他們已經完美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就好像用一張漁網永遠無法捕完池塘里所有的魚類,他們現在所做的,只不過是撈出那些恰好符合漁網大小的種類,可剩下那些魚,依舊在自由游曳。

  「能夠找到一些人,已經很不容易了,好歹有個突破口。」刑從連說。

  「你有沒有想過,就算有突破口,我們可能也很難觸及到問題的本質,也就是說,到底是什麼導致了他們會做那樣的事情?」

  「可你說,這不是毒品也不是催眠,人怎麼能無緣無故就失去自我,他們總不能是被下了降頭吧?」

  聽見這話,林辰抬頭,久久無言。

  監控室窗戶半開著,依稀可以看見,遠處教學樓里燈火通明。

  不知不覺,雨聲漸漸密集起來,他們的談話聲,似乎都要被雨聲掩蓋。

  「又怎麼了?」刑從連問。

  「你給與了我非常不好的啟發,希望不要被你不信言中。」

  「林顧問,封建迷信要不得啊……」刑從連打了個激靈,悄聲問:「不會真是什麼邪術吧?」

  「心理學的邪術算嗎?」

  林辰無意嚇唬刑從連,但從男人的表情上,他看出了一絲驚愕,那神色一閃而逝,像是有什麼東西照亮了他的整張臉孔,然後林辰才注意到,那是因為窗外的一道閃電。

  「現在說不好,等結果出來吧。」趁著雷鳴未響前,他說。

  「希望能順利出來啊。」刑從連說。

  總之,林辰覺得,刑從連最近的逆言靈好像精準得過了頭。

  因為在刑從連說完「祈求順利」的那句話后,天上落下一個響雷,那道雷是如此之響,以至於整棟樓的玻璃窗似乎都因此震顫起來。他甚至聽見,遠處的教學樓里,有些微驚叫聲傳出。

  然後雨聲變得狂暴,毫無章法地落下。

  春雨和春雷,都是毫不講理的存在,它們帶著強大無比的生機,鋪天蓋地而來,連空氣都開始騷動。

  他站起身,向窗外看去,再一個更新更亮的閃電后,燈突然滅了。

  這是比春雷更不講理的劇情,可事實如此,沒有任何預兆,遠處大片校園陷入黑暗,就好像有人用粉板擦硬生生擦出了黑暗,包括正在進行心理測試的教學樓在內,有數十棟教學樓的燈光盡數暗下,而學校的其他地方,此刻仍舊燈火通明。

  林辰借著閃電的微光,對刑從連說:「這件事完了以後,你真的要去拜拜。」

  他說著,掏出手機。

  托刑從連做事細心周到的福,在組織人格測驗前,負責具體實施測驗的那些博士生們,都被統一拖入微信群中。

  「安撫學生,守住前後門。」

  「禁止任何人離開教室。」

  他在群里發了兩行字。

  坐在黑暗教室里的學生,全都愣住了,在尖叫響起前,有一兩秒鐘的靜默。

  接著雷聲炸響,膽小的女生們開始尖叫,那些尖銳的聲音如暴雨一般,開始撕扯著整棟黑暗的大樓。

  然而,也並非所有學生都在喊叫,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沉默,他們傾聽著周圍的叫聲,先是左顧右盼,漸漸地,在那些尖銳的叫聲下,出現了焦慮不安的竊竊私語。

  「我靠好嚇人啊。」

  「不會那些自殺的……」

  「鬧鬼了嗎,怎麼突然就停電了?」

  學生們交頭接耳,做著無端猜測,可在暴雨中黑夜下,這些猜測卻真實而立體地存在著。

  他們甚至感受到那些穿堂而過的風變得更涼了,彷彿有一些尖銳的手指刺破黑暗,即將扼住他們的脖頸。

  像是有無數螞蟻爬過,學生們細碎的抗議聲此起彼伏響起。

  「好嚇人啊老師,沒電了怎麼做啊!」

  「我們能不能走啊!」

  「老師你就放我們走吧!」

  焦慮煩躁的聲音慢慢升騰發酵。

  林辰站在監控室里,俯瞰著遠處的黑夜。

  就在這時,刑從連也放下手中電話:「好像就那幾棟樓突然斷電了,學校保安正在趕去配電室,這事很蹊蹺。」

  天上又砸下一個驚雷,隆隆雷聲滾過,林辰幾乎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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