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 17

  晚飯時,宏景市市民們意外發現,電視里放了大半個月的旅遊節宣傳片,換了新花樣。

  伴隨琴聲鳴響,電視畫面逐漸轉亮,一片翡翠色的河水緩緩出現在畫面中。

  河裡有幾隻小鴨子在玩水,它們搖頭晃腦,像是急著趕回家。

  「一、二、三、四、五、六、七……」

  稚嫩的童音壓過了清脆的琴聲,一位牽著孫兒的老人出現在石拱橋邊,小男孩腳步未穩,一遍遍數著台階上下,格外興奮。

  鏡頭移向小橋另一側,有位背雙肩包的旅人站在橋邊,他愣了片刻,隨後念出了拱橋石柱上的楹聯:「春入船唇流水綠,秋歸渡口夕陽紅。」

  旅人的聲音悠遠好聽,令人只覺得齒頰都是香的。

  爾後,旅人漸行漸遠,鏡頭隨著旅人的足跡,來到一片開闊江面邊,江水氣象萬千,洶湧澎湃。

  鏡頭掃過橫跨江面的大橋,最後落在「太千橋」三個字上。

  配樂驟停,女主播俏麗的臉龐再次出現。

  「下面播報一條緊急新聞,本月10日,市區發生了一起惡性殺人事件,嫌犯馮沛林,男,37周歲,警方提醒,此人極度危險,如您見到此人,請及時報警。」

  女主播嗓音肅然,馮沛林的照片,出現在屏幕左上方,他嘴角噙笑,好像在嘲諷什麼。

  這個短片,自然就是林辰用來誘捕馮沛林的陷阱。

  對此,林辰的解釋是,任何犯人都有他的「心理歸屬點」,就像人們去買東西,都下意識選擇最便捷的地方,嫌犯作案,也會圍繞著能讓他們心安或者有特殊意義的地點。

  馮沛林的作案地,都是在以市實小為圓心、半徑1.5公里的區域內,太千橋恰好就在這個區域內。

  更美妙的是,橋下江水充沛,水代表了生命最初的涌動,同樣也與沙盤的意向有關。

  為了滿足對數字七有強迫症嫌犯,短片中共出現了7隻小鴨子、數字七,這些無一例外會讓馮沛林覺得舒適。

  而太千橋又是七筆,在馮沛林潛意識中,他會認為這個地方很心。

  如果說,安寧祥和的短片是為了勾起馮沛林的美好回憶,那麼,緊接著播放追緝令則是讓馮沛林得知警方正在通緝他,這會迫使他加快行動速度。

  在無意識記憶和外部壓力的雙重魔法下,他一定會選擇太千橋。

  凝視著馮沛林蒼白俊逸的臉龐,有人抬起遙控器,關閉了電視。

  屏幕變得漆黑,桌上的檯燈還散發著溫暖的光,當然,還有一處地方也很亮。

  那是頭頂的反光。

  「黃督查啊,您怎麼突然想到,要找我老頭子來喝茶了啊?」警隊局長辦公室里,老局長端著茶缸,喝了一大口,只口不提方才新聞里的宣傳片。

  黃澤坐在老局長對面,笑著斟了碗茶,又輕輕推到老局長面前:「我這次來,主要是想來見見您。」

  老局長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氣,他閉著眼,像是在享受黑夜裡寧靜悠遠的茶香,更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但黃澤並沒有因為這樣的無視而生氣,他在等待,這樣的等待,代表了恭敬。

  時間又過了很久,久到屋裡的茶香都淡了,久到桌前的老人都綳不住了:「黃少啊,太客氣,太客氣了啊。」

  老局長撈過茶盞,一飲而盡,他動作隨意,看上去,好像和在路邊喝一塊錢一杯的茶水,沒有什麼兩樣。

  「這是應該的。」黃澤再次滿上茶盞,「別家的朋友們想問問您,世叔,您究竟是什麼意思?」黃澤沒有給老人打哈哈的時間,他很直截了當:「沒有您的默許,林辰不可能參與這次案件調查,您究竟是什麼意思?」

  黃澤問了兩遍「什麼意思」,這本身就很有意思。

  像黃澤這樣的身份的人,已經很少需要通過強調語句,來表達情緒和立場,但他卻連問了兩遍。

  這說明,老人確實真的惹惱了他,糾其原因,當然還是林辰。

  林辰是個小人物,他沒有背景以及靠山,他們翻過手,就可以像拍死螞蟻那樣輕易拍死他。

  他之所以現在還活著的原因,只是因為如果你恨一個人,那麼看著他夢想盡碎跪地求饒如螻蟻般苟且偷生,才是最美好的事情。

  前兩年,林辰也一直活得很苦。

  直到數日前,林辰再次出現在他們視線中,並且以毫不屈服的態度堅持介入案件,如果沒有老人的默許,無論那位刑警隊長是多麼信任林辰,像他這樣的小宿管,是不可能在案件偵破中發表關鍵性意見,更不可能因為他的幾句話,就讓電視台在三個小時之內,製作出精美的電視廣告,誘捕馮沛林。

  因此,黃澤此行的主要目的,其實是想問問這位在背後推動這一切的老人: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能阻止陳董出手,又讓他屈尊前來的老人,當然還是有些身份的,老人姓吳,周吳陳黃的吳。

  「你之前和小林,不是還挺好的嗎?」吳老局長擠了擠眼,很輕易就化解了她的質問。

  「世叔,這並不好笑,那一夜死的人里,有我的親妹妹,無論怎樣,我和林辰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黃澤面色陰沉,認真且固執地回答著老人的問題。

  「不做好朋友,也可以做朋友嘛。」

  「我不會和一個殺人兇手成為朋友。」

  「武斷、武斷了啊……」

  「我說得難道有什麼問題嗎,他的口供和現場勘查情況一直有出入,他至今沒有洗脫自己的嫌疑。」

  聽他這麼說,吳老局長只是很無奈地嘆了口氣。

  「世叔,請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黃澤依舊鍥而不捨地問道。

  「小林跟我說,這是一起非常危險的案件。」

  「所以您同意了,您就不怕他害死更多人?」

  「他說,這個案子結束,他一定會離開。」

  ……

  9月14號,星期日。

  颱風剛剛過去,碩大的雲團尚未消散乾淨。

  天蒙蒙亮,零星燈火點綴著尚在晨霧中的街道。

  太千橋下賣早點的攤位,比往常足足多了一倍。

  一座緊鄰太千橋大樓的第六層被臨時徵用,刑從連和付郝在屋子裡面,通過粗獷的黑色望遠鏡,密切觀察太千橋的行人。

  經過一夜守候,所有警員都到了最睏倦的時候。

  林辰在一旁靠背椅中和衣而睡,彷彿對抓捕馮沛林這件事並不在意。

  「頭,我們都守了整整一晚了,馮沛林也沒出現,您找的心理學家真管用嗎?」

  將近6:30分,依舊沒有可疑人員出現,刑從連按住對耳麥,不想讓裡面的聲音傳出。

  但林辰還是聽見了,他看了眼牆上的時鐘,緩緩坐起,說:「讓我去橋上。」

  「不行,太危險。」

  「你布置了這麼多警力,我會有什麼危險?」林辰反問。

  「你要是出現,他萬一知道是陷阱,不上橋了怎麼辦?」

  「你覺得對一個活著就是找死的人來說,陷阱有任何意義嗎?」

  不得不說,林辰總有令人啞口無言的能力。

  在屋內所有警員的注目下,刑從連只好揮手,放林辰上橋。

  林辰穿了件乾淨的白襯衫,一隻手扶在漢白玉的橋欄上,江風撲面而來,橋下江水茫茫。

  遠處一片黛色屋頂,如巨獸的脊背,橫亘在城市中央。

  天漸漸亮了,橋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也慢慢多了起來。

  有父母騎著自行車送孩子上學,也有小販推著三輪,艱難地騎上橋,老人拄著拐杖,向橋頂緩緩走去。

  刑從連舉著望遠鏡,注視著橋上的人,他總覺得心跳得很快。

  「老付,我覺得有點問題。」

  刑從連無法解釋自己現在的感覺,從確認嫌犯到實施抓捕,這一切都太快了,快到他沒有時間思索其中的關節,他覺得這裡有問題,他也肯定這裡有問題,但卻無法抓住問題的關鍵。

  「老刑,我師兄也是見過很多大陣仗的人,他能照顧好自己。」

  付郝話音未落,刑從連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狂亂的鋼琴音讓人十分不安。

  「頭,有個問題,不知道現在說是不是方便。」電腦前,王朝咬著鉛筆,按下暫停鍵。

  「什麼事?」

  「阿辰的推理好像點問題啊,他不是說馮沛林去看於燕青自殺了嗎,從程序上,我要查馮沛林那個時間段在哪裡,然後我發現,在於燕青死亡的時間段里,馮沛林開車去她母親墳前掃墓了啊,高速公路收費站拍下他的照片了,這事兒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但我好像還是得向您報告一聲……」

  王朝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刑從連猛地掛斷電話。

  他心下一沉,終於突然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究竟在哪。

  林辰是那樣縝密的人,馮沛林又是那樣有強迫症的人。

  林辰對死亡訓練的步驟推理只有四步,於燕青也是嚴格踐行這個步驟,那麼既然馮沛林想自殺,也該執行這四個步驟,而並非林辰所說的五步。

  靠近屍體→觀察兇案→親手殺人→幫助並觀看於燕青自殺→自殺

  那麼如果,如果「觀察並幫助於燕青自殺」這個步驟,本身就是林辰杜撰出來的呢?

  大橋上,拄著拐杖的老人在離林辰不遠處,停了下來。

  像是感知到什麼,橋上穿白襯衣的年輕人,也回過了頭。

  「還有不到30秒,最近的警員就會衝上來逮捕你。」他對老人說。

  「對於一個傳信人來說,30秒足夠了!」老人激動地說道。

  「說吧。」

  「他說你會陪我死,你真的會陪我嗎?」

  「廢話。」

  離橋頂最近的便衣民警開始狂奔。

  像被榔頭重重敲了一下,刑從連的腦袋都要炸開了。

  如果整個死亡訓練的過程回到之前的四部曲,就並沒有林辰所說的被警方「忽略」的謀殺案!

  如果馮沛林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殺死過任何人!

  那麼橋上的林辰,就是最好的獵物,他要殺死林辰,然後自殺!

  林辰已經知道馮沛林的目的!

  他累了,想要結束一切,他根本不是用短片誘捕馮沛林,而是告訴馮沛林,他會在那等他!

  刑從連想到了最壞的可能性。

  橋面上,老人扔掉拐杖,突然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撲向林辰。

  他將林辰壓在橋欄上,虔誠地吟誦道:「他就是想問問您,在這一粒沙的世界中,在這極微小與極宏大的對抗中,您會站哪一邊?」

  橋欄突然斷裂開來。

  「林辰!」刑從連凄厲的吼聲響徹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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