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 07
顏家巷到春水街並不很遠,步行可達。
暴雨還在下,烏雲濃重,白天與黑夜的界限,不再分明。
不知是受颱風還是命案的影響,春水街人煙稀薄,沒有幾家店還開著。
雨水已一遍又一遍沖刷過街面,曾經的血跡早已不見蹤影,地面很乾凈,空氣也因此變得清新。
清新得,令人只想放慢腳步。
林辰走得很慢,且沒有打傘,刑從連撐了把黑傘,跟在他身後。
不知為何,刑從連總覺得,林辰應該很年輕,雖然付郝總是叫他師兄,可他似乎比付郝還小一些。
明明就還是剛大學畢業的年紀,他卻好像老僧一樣腐朽,冷漠淡然,無悲無喜。
他可以冷靜地做出推斷,也可以很平靜地,獨自一人躺在屍體下面,甚至出來的時候,臉色毫無變化。
刑從連因此很想知道,究竟有什麼事情,能讓林辰動容。
兩人走得有些緩慢,到當日案發的水果攤前,攤上早已沒有人,捲簾門緊緊拉著。
林辰在當日於燕青所站的地方立定。
此刻陰雲密布,暴雨如注,那天的情形,卻並不是這樣。
那時好像太陽還沒有落山,人很多,空氣里有些腥味,也有些香味。
然後,很突然地,騷亂開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著發瘋的水果攤主,他們看著攤主一刀刀砍向無辜的婦女,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面前還坐著一位死去多時的老人。
而當婦女撲向店門,老人悄無聲息倒下時,死亡的恐懼被無限制地放大再放大,每個人都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們不再是旁觀者,而變成親歷者。
兇手是誰,他為什麼在太平間做那些奇怪舉動,又為什麼要在這,觀看這個場景?
他站在這裡,想要什麼,又看到了什麼?
林辰微微仰頭,雙目輕閉,任憑零星雨水,飄落在自己面門。
見此情景,刑從連總有些不安,他左右看看,拍了拍林辰的肩。
林辰驀地睜眼.
刑從連手指著街道一頭的監控攝像,說:「這個監控是幾年前裝的東西了,說是為了商戶安全,其實也只擺個樣子。」他邊說著,又指向長街的另一頭,「另一邊那個早就壞了。」
「小公園和太平間里,也沒有監控覆蓋嗎?」林辰問。
「公園面積太大,總有監控盲點,而太平間……就算裝,也沒人敢看吧。」
「那麼,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林辰頓了頓,說,「罪犯似乎很了解攝像頭的分佈構造,總能在犯案時躲過監控。那麼為什麼於燕青,總是被監控捕捉到,這不是很奇怪嗎?」
「說得很有道理……」刑從連笑了起來,「但,技術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他環顧四周,向水果店斜對面走去。
那裡,還開著一家五金店。
「聽說心理學問案很神奇,我一直想見識下。」刑從連湊到林辰耳邊,輕聲說道。
五金店老闆是個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禿頂,兩鬢斑白。
見到刑從連亮出的證件,他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語氣非常熟稔:「您又是來問那天的事情的吧,我是真沒看清對面到底出了啥事,您看我面前都掛著東西,我連老爺子是啥時候開的店門我都不知道吶。」
老闆語速很快,同樣的話,他好像已經重複過很多遍,所以有些不耐煩了。
「不是,您再跟他說一遍。」刑從連打斷了他,指了指一旁的林辰。
林辰向前走了半步,將擋在老闆面前的東西向旁邊移開,他語氣溫和,如同在漫天大雨中,撐開的一把傘:「您不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希望你告訴我,那天天氣怎樣?」
他的聲音平靜而目光寧和,甚至不需要任何指令,老闆便不自覺閉上了眼,彷彿陷入漫長的回憶。
「天氣挺好的,太陽還沒落山,但菜場里,一直陰沉沉的,黑乎乎的。」
「你吸了口氣,周圍有一點點聲音,人群走來走去,你能聞到那時的味道嗎?」
隨著林辰的話音,老闆真的長長吸了口氣,而後緩緩開口:「有,有香香的雞蛋糕,生肉味,還有魚腥味……」
「你聽見,周圍的聲音慢慢大了起來,腳步聲越來越響,你努力,想要把那些聲音,聽得更加清楚。」
林辰的嗓音越發柔和,和著雨聲,彷彿一抹悠揚的笛音。
五金店老闆沉默了一會兒,才再次開口:「哭聲,我聽見了哭聲,街上很亂,到處都是哭聲喊聲,那個女人在喊,救命啊、救命啊……但是我不敢動,我嚇得不敢動!」
「那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覺得很害怕,砍人什麼的我一點都不怕,我手邊有刀,他敢砍我我就敢砍他。但是後來,對門老爺子倒下去的時候,我看到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他身上很黑,臉上還在笑,我想起我爸死的時候,好嚇人……」
老闆邊說,臉上的肌肉也隨之緊繃起來,他緊緊攥起拳頭,忽然間,一道寧和的聲音,如同很細的水流,緩慢而有力地,沖刷開他緊閉的心房。
「你忽然發現,在你的眼前,出現了一張紙,那張紙很長很寬,它從天而降,慢慢地,包裹住整條街道。」
那聲音很輕很緩,老闆發現,在他的腦海里,真的出現了一張紙,那張紙從街道一端滾向另一端,包裹住所有一切,令他陷入了短暫的空白。
他輕輕皺了皺眉,彷彿感知到什麼。那停頓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現在,請伸出你的手,慢慢地把那張紙揉小,它裡面有很多東西,所以你揉的時候,必須很小心,很緩慢……」
隨著輕柔的指示音,老闆獃獃地立在原地,他的雙手垂放在褲袋兩側,指尖卻奇妙地,輕輕抖動起來。
刑從連幾乎要看呆了。
他的目光時而落在林辰寧和的臉上,時而落在閉眼的五金店老闆臉上。
林辰再次開口:「請你把紙團握在手心。」
聽他這樣說,老闆也握緊了拳頭。
「幻想著,抬起手,越抬越高,直到手臂超過你的頭頂……你覺得手有點累,手裡的東西,卻變得很輕、很輕……然後,請你用盡全身力氣,拋出紙團。」
鬼使神差地,在老闆的腦海中,他似乎真的把紙團扔了出去,他感到自己抬著頭,直到那雪白的一點,消失在視線里。
然後,他感到肩頭被拍了一記。
他驀地睜開眼。
他在看面前方才站著的那位年輕人。
年輕人不高,有些瘦,穿一件白襯衣,衣衫濕漉漉地貼在他身體上,他面容平靜,而一雙眼睛,清澈得宛如朝陽下的溪水。
老闆耳邊,再次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非常感謝您。」
年輕人頓了頓,直視著他的雙眼,認真地說:「還有,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
天依舊灰濛濛的。
他們告別攤主,刑從連把傘往林辰那裡靠靠,壓低聲音:「剛才那是什麼,催眠?」
林辰搖搖頭:「心理學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詭異,沒有人能看你一眼,就催眠你。」
「那是什麼?」
「那只是心理治療師慣用的一種治療方法,用來幫助來訪者,擺脫一些過分恐怖的記憶。」林辰看了他,然後默默移開視線。
刑從連不知該說什麼,在問案時,還順帶治療心靈創傷,這服務似乎也太周到了點。
「那,你有問出什麼嗎?」
「很奇怪。作案人好像在故意製造某種氛圍。」林辰若有所思。
太平間床下幽寂的恐懼,街邊店鋪里突然倒下的老人,吊環下垂死掙扎的青年,一切都將死亡帶給人的恐懼一步步呈現出來……
「把付郝叫來吧。」像是想起了什麼關鍵之處,林辰忽然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