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河東河西
擇完菜,舒琬說她自己來炒菜。安昌嫂告辭,說她得回去給她家男人準備午飯。舒琬讓她叫安昌叔也一起來吃,她死活不肯,壓低聲音說:“琬,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農村出來的,不嫌棄我們這些農民是泥腿子髒兮兮。但是你老公是正兒八經城裏的。他會嫌棄的。”
“他不會嫌棄的。”舒琬就差詛咒發誓。
安昌嫂搖頭,說:“琬,你就別為難我和你安昌叔了。我們跟你們吃飯,也渾身不自在。要你叔過來,他還得去洗個澡。你也知道,下地肯定得出汗。半天下來,渾身的臭汗。我倆兒子,娶的都是城裏的姑娘。每次他們帶媳婦孩子來家裏,你叔和我得提前洗個澡,那幾天就不能下地。不然,不說倆兒媳婦,就是那倆孩子,都直捏鼻子。小孩子是不會騙人的。”
舒琬這才留意到,安昌嫂渾身散發著淡淡的香味。那是洗發水和沐浴露的香味,還有洗衣粉的味道。敢情,她是專門洗了澡換了衣服過來的。
安昌嫂說得不盡興,繼續說:“虧了這些年,政府安排人埋汙水管。換了幾年前,我們蹲的茅坑,沒有抽水馬桶。我那大兒媳婦每次來,都是憋著大小便。她第一次蹲茅坑,那茅坑裏的白蛆爬到了她的腿上,把她嚇得直尖叫。”
“好吧。那這些收拾好的菜,您拿走一些,回家直接炒就行了。我們不下地幹活,吃不了那麽多。”舒琬不再強求,說。
她找了塑料袋裝菜,將擇好洗淨的菜往塑料袋裏裝。
安昌嫂拗不過她,隻好說:“那你之前給的菜錢,我退回給你一些。”
“安昌嫂,您就別跟我客氣了。”舒琬笑著說。
她故意壓低聲音,朝正在院子裏亂溜達的齊同努了努嘴,說:“您也知道,我嫁的是有錢人家,不差錢。”
安昌嫂咧嘴笑了。
舒琬留意到,不過一年多沒見,安昌嫂頭發已經花白,牙齒掉了好幾顆。她不由地暗自感歎,一個人老去,很快。
安昌嫂拎著塑料袋走了。
齊同和舒琬送她到大門口,目送她離開。
“齊同,你有沒有覺得,農村人身上都有味?”舒琬開口。
“什麽味?”
“汗味。”
“我沒注意。我年輕的時候成天打球,渾身也是汗味。我聞不太來。你覺得臭?”
“我從小在這長大的,聞習慣了,不覺得臭。”
“那你這麽問是為什麽?”
“沒什麽。怕你嫌這臭。我們這的有些人,不舍得用自來水衝馬桶。因為自來水需要花錢。他們現在還用茅坑。茅坑裏的屎尿,也正好可以做化肥。你會不會覺得很惡心?”
“我小的時候,也是蹲過茅坑的。沒事。”齊同揉了揉舒琬的頭發,說。
舒琬撇了撇嘴。
兩人回廚房做飯。齊同執意要炒菜,舒琬給他打下手。兩人吃完飯洗完碗,出門去溜達。
舒琬驚訝得發現,整個村子除了老人,就是中年男子,連中年婦女都很少見。她略一思索,想著應該中年婦女是去城裏給兒子女兒看下一代去了。現在農村人都看新聞,聽說留守兒童問題很大,不想耽誤下一代。所以,就留守老人和中年男子了。
以前熱熱鬧鬧的舒家莊,如今一路走過去,隻偶爾能看見一個人。整個村子空蕩蕩的。
“舒家莊是我們整個鎮最大的村子。你猜,為什麽鎮政府沒有設在這裏?”舒琬帶著齊同在老村子的青石板路上逛,突然開口。
齊同搖頭。
舒琬看著眼前鋪滿青苔的石板路,目光深邃而久遠:“不單單是鎮政府,這麽大一個村子,連集市都沒有設。很小的時候,聽我外婆說,那是因為我們村子大,什麽人都有。有幾個破腳骨(流氓地痞)很蠻橫,大家都怕了。本來,集市是設在我們村的。當年,當地人是不做生意的,做生意的都是外來人。破腳骨就仗著我們村子大,欺負他們,說他們不是缺斤就是斷兩,把那些賣貨郎揍得鼻青臉腫。後來,集市就挪走了,挪到小村子去了。有了集市,再小的村子也慢慢壯大了。而我們這,還是舒家莊。”
“我怎麽有種,你在對我說教的感覺。”
“沒有。我就是在感慨。為什麽一顆老鼠屎,會壞了一鍋粥。我們這些村子,每個村子都有破腳骨。他們天不怕地不怕,想欺負誰就欺負誰。當然,他們也是挑人欺負的,專門欺負老實人。村幹部見了他們都得討好他們。我後來想,壞人之所以可以橫行霸道,是因為善人的明哲保身、無所作為。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因為善人不夠強大。如果善人身強力壯,就不怕破腳骨報複,就可以挺身而出。聽外婆說,你也挺身而出,揍過破腳骨?”
“我那是沒法子,都欺負到我家頭上了。如果是別人家房子被占了,我應該也不會出頭。咱們的教育就是,槍打出頭鳥。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小鬼難纏。”
“不是說,你替許靜家也出頭了嗎?”
“那是我外婆先挺身而出了。我不能讓我外婆吃虧。”
齊同笑了,說:“你少謙虛了。我見過你強出頭。”
“什麽時候?”
“你高二的時候。有一回在公交車上,你發現了一個扒手在割一個大娘的包。你過去提醒。那扒手對你怒目而視,你毫不客氣回視。當時那車上,聚過來三個壯年男子,都是那扒手的幫手。你毫不示弱,擼起袖子就要動手。”
舒琬回憶起這事,說:“那是因為我知道,那大娘包裏的錢,是救命用的。我在等公交車的時候,就聽見那大娘的老公一直在叮囑她,一定要看好包。誰知大娘越把包抱得緊,越被人惦記。我以前一直對望城中學的同學印象不好。覺得他們隻會讀書,和欺負比他們成績好的外來人。那天,虧了望城中學的同學聚過來,不然,我肯定吃虧了。我那會武藝不精。”
她眸色加深,說:“你那天在車上。”
“嗯。”
“那是不是你挑的頭,讓大家站起來來幫我?”
齊同笑了,說:“我又沒穿你們望城中學的校服,怎麽挑頭?”
舒琬在眼神在他臉上流轉,說:“我一向覺得,普通人挑頭不好,確實會吃大虧。遇見窮凶極惡的歹人,普通人噤若寒蟬,我覺得沒什麽。像我們村當年,被破腳骨占領。不能責怪普通的村人,要怪,就怪那些村幹部。那些村幹部如果能得人心,那是一呼百應的。怎麽可能那麽大一個村子,上千戶人家,被幾個破腳骨壞了大事。”
她一口一個破腳骨,突然收住嘴。齊同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看見一個高大單薄的男子,一瘸一拐在前麵走著。
這個男子,就是舒家莊出了名的破腳骨。他們家人丁興旺,五兄弟,生的又一色的全是兒子。當年在村裏是橫著走。他們公然霸占寡婦家的地,都沒有人敢出聲。想不到就那麽十幾年的功夫,五兄弟威風不再。聽說,那五兄弟被自己家的兒子們折磨得死去活來,非得逼著買房要彩禮錢娶媳婦。
這男子是五兄弟中的老大,他幾年前出去打工,從腳手架上摔下來,腿摔斷了。因為怕花錢救治不及時,腿瘸了。他媳婦在城裏幫兒子帶兒子,他就一個人在家裏幹點農活,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這是留守男子的常態。
“怎了?”齊同問。
舒琬低聲說:“老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實要不了三十年。”
她把視線從那男子的身上挪開,心裏唏噓不已。
那男子朝舒琬看過來,又瞅了眼齊同,滿眼疑惑。大家擦肩而過。
那男子突然轉過身來,叫住舒琬,說:“你是智華的女兒吧?”
舒琬停住腳步,轉過身去,點了點頭。
那男子滿眼欣喜,說:“昨天鎮裏來領導了,在咱這村子轉了好幾圈,說咱這要建高山蔬菜基地。聽說,是你牽頭的?”
舒琬一愣,正想否認,卻看見了齊同。
不知為何,她覺得可能跟齊同有關,便微微點了下頭。
那男子激動道:“聽說高山蔬菜基地建成後,去城裏打工的人會返鄉。到時候,學校的教育也會跟上。我媳婦說,她都跟我兒子兒媳商量了,他們都會帶著孩子一起回來。我們家,可以團聚了。”
他說到“團聚”兩字,眼裏閃出淚花。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再這麽饑一頓飽一頓下去,怕是活不了多長時間。村裏好幾個男的得了胃癌走了。
他也想自己做飯。可是笨手笨腳的,根本就不行。他以前動不動就揍自己的媳婦,如今才知道媳婦的好。不是媳婦離不開他,是他離不開媳婦。
他見舒琬微微笑,卻不搭話,知道舒琬不想多說什麽。他把目標轉向齊同,說:“這是你老公吧?聽說能耐可大了。你可真是我們舒家莊的福氣。”
舒琬微微笑,說:“您過獎了。”
“那你們逛,你們逛。”他說著話,走了。
他邊走,口中還叨叨著:“智華家的閨女,真是好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