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修羅
“幹淨?凡是一塵不染的,都是不堪一擊的。像是美麗的泡沫,輕輕一碰就破碎。脆弱,短暫,虛妄。反倒是被人所不齒的那些所謂‘肮髒’,擁有真正強大的力量。你很聰明,但並不明白,毀滅你,對我來輕而易舉。可是一鳴,如果你想,我可以永遠守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鄭兆陽這番話時,神情真誠,語氣懇切,竟像是肺腑之言。
“狗屁不通。”洛一鳴冷冷吐出四個字。
“……”鄭兆陽哭笑不得,“你一定要這樣麽。就算當初接近你動機不純,哪怕我對你沒有一句真話,可你捫心自問,我待你種種,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在對你好。”
“此言差矣。透過現象看本質,你的這種所謂對我好,和把豬養肥了好宰割,沒什麽差。我再問一遍,請認真回答: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洛一鳴頓了頓:“或者換一個問法,我對你而言,究竟有什麽利用價值,值得你如此用心良苦。”
鄭兆陽的所有安排都做得妥帖又自然,所以他絕不會想到,洛一鳴會讓黑去確認他的法師身份。而他不是灰袍法師這個事,讓洛一鳴警鈴大作。
回想種種,細思極恐。
可讓她感到矛盾的是,鄭兆陽似乎對自己並無惡意。尤其在昨夜,他那番話著實戳心,就好像他真真切切能夠體會到自己的痛苦一般,而他那用心良苦的善意也叫她動容。
所以她才會在昨夜突然那般感性,甚至差一點就徹底放下了對他的戒備。
直到昨深夜,外出一整的黑終於回來了——帶著老爺爺的死訊。
亡靈也是會死亡的。準確地,是消逝。比如惡靈之間的互相殘殺,還有那些甘願給月曜石獻祭的亡靈——像這樣消逝的亡靈,就是徹底湮滅了,無法往生。
但遊靈不同,它們的最終歸宿一般是往生樹。往生樹將遊靈淨化,記憶被清洗掉的遊靈能夠在現世找到新生。
當然,有些遊靈會在現世逗留,遲遲不願往生。它們大多是有很深的執念,放不下,走不了。就像鄭兆陽的爺爺。
按理,洛一鳴滿足了他的心願,他應該已經毫無牽掛地投向了往生樹才對。
但洛一鳴總覺得哪裏不對,於是讓黑去找找老爺子,並且問他一個事情:他的孫子,姓名是什麽。
有一件事,洛一鳴沒有告訴老爺子。
她在老爺子記憶中看到的那個名叫陽陽的少年,是和鄭兆陽完全不同的另一副麵孔。
因為她強調要保持距離,當時老人家隻是遠遠地看著他們,所以可能並沒有看出來什麽,隻當鄭兆陽是自己的孫子,心滿意足地去了。
洛一鳴當時以為,他的孫子也許是搬家了。所以幹脆將錯就錯,並沒有穿。
但是這個事就像一根刺一樣,梗在喉間。洛一鳴最終還是讓黑去問個清楚,希望能夠趕在老爺子往生之前。
然而,沒想到的是,黑,老爺子的遊靈消逝了,是被惡靈吞噬的。
惡靈和遊靈,從來井水不犯河水。這件事,極其蹊蹺。
老爺子是被滅口的,為了掩蓋某個真相。
當晚洛一鳴心神不寧地睡過去,睡夢裏,那個呼之欲出的真相被重新喚醒的記憶碎片證實了。
洛一鳴篤定地知道,她認識的這個鄭兆陽,是個冒名頂替的騙子。
這個騙子城府深沉,心狠手辣。而他接近自己的目的,絕不簡單。
鄭兆陽看一眼洛一鳴手中緊握的亡靈法杖,似是無奈:“有必要將氣氛搞得這麽緊張麽。你如果真的好奇,我很樂意全部告訴你。”
洛一鳴默了默。她本意是想將法杖稍稍舉高,然後有控製地落回,法杖和桌麵碰撞,發出一聲不輕不重,力道恰好的具有震懾意味的聲響。
不料舉到一半,洛一鳴頓覺吃力,放下的時候更是完全失控,沉甸甸的法杖“Duang”一下砸落下來,洛一鳴被帶得整個人往前栽了一栽,桌麵上的玻璃裂得很是壯烈。
“……”
她直了直身子,企圖將整段垮掉的局麵補救回來,厲聲道:“少廢話,快。”
鄭兆陽笑出聲來,往椅背上一靠,緩緩道:“我們的第一次見麵很倉促,擦肩而過,你肯定沒有印象了。但我到現在還記得,你穿著過於寬大的校服,麵無表情向我迎麵走來的那個場景。明明是平平無奇的一張臉,卻莫名地吸引我。所以我遵從本心,主動接近你。然後,我發現,你居然就是那個我一直在找的人——就是這麽神奇。當時我以為,是直覺帶領著我找到你。”
“你的沒錯,我一直都在設計你,目的是讓你徹底信任我。因為隻有那樣,我才能夠催眠你——這是你給我的又一個驚喜。我的催眠術在你之前無往不利,”鄭兆陽垂眸看一眼自己的右手,眼中的光像是興奮:“但你有著很厚的殼,將自己藏得很深,隻有將那層殼融化掉,我才能夠侵入你的意識,徹底地操控你。”
“我懂了。”洛一鳴突然道,“你想利用我,複活一個人。”
她將一張皺巴巴的紙鋪在桌上,看著上麵的字,:“她叫宋依依。”
鄭兆陽輕笑:“一鳴,我從未見過比你聰慧的女孩。”他看著那頁紙,神色有一瞬間的恍惚,“沒錯,亡靈法師的移魂術能夠讓亡者重生。我嚐試過許許多多的灰袍法師,但他們全都失手了——這些廢物甚至根本不能召喚出她的亡靈。他們不行,但你一定可以,因為你是黑袍,亡靈法師之首。我原本的計劃,是將你催眠,操控你施展移魂術,就像我一直以來對那些灰袍法師做的那樣。可後來我發現,你也有一個放不下的人。於是,打算將計就計,哄騙你,讓你以為她就是當年救你的那個女孩。”
“可是,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紙上的姓名生辰洛一鳴讓黑查了,結果,查無此人。
鄭兆陽點頭:“嗯,我不是和你了,這個遊靈無法被召喚——因為除了姓名,生辰信息是我捏造的,還特意讓灰袍確認過,證實的確無法召喚我才拿給你的。”
片刻的沉默。
“你是不是在想,我為什麽要這樣做。”鄭兆陽臉上的笑透出幾分苦澀:“一鳴,我對你過許多謊話,可昨夜那番話,卻是真心的。在窺視你記憶的時候,我切身感受到了,你因為背負著他饒性命而承受的那種痛苦。然後我在想,如果是依依,我絕對不會讓她遭這樣的罪。可她那麽聰明,我肯定瞞不住她。更糟糕的是,她和你一樣,是善良過頭的傻孩子。要是知道有人因為她喪命……我不怕她恨我,但我真的很怕,怕看到她變成第二個你。”
“這樣的想法讓我意識到,其實,你真的很像她,尤其眼神,幹淨的過分。也正是因此,我才會在一個擦肩的功夫裏,就被你吸引。”
“來荒唐,我執著了那麽久,居然在就要大功告成的關頭,放棄了。”鄭兆陽定定看向洛一鳴,“因為你,我所有的義無反顧都成了瞻前顧後的糾結。而每一次糾結的時候,我其實都有一種衝動,一種毀滅欲,想讓你徹底消失,好像這樣,所有的猶疑也會一並消失。”
“但我知道,這隻是懦弱的自欺欺人。”他眼中明滅不定:“所以,其實我更希望你好好活著。依依如果還在,一定會很喜歡你。”最後一句話,仿佛一聲歎息,又像某種自嘲。
洛一鳴依然不語。
她忽然起身,將法杖取下,雙手執杖,杖尖重擊地麵三下。
“咚。咚。咚。”
三聲過後,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周遭世界急速變幻,將他們包圍的,是漆黑的幕,陰濕的土地,以及腥冷的空氣。
幾道瘴氣刃向鄭兆陽襲去,擊中他的後背和膝窩,他猝不及防跪倒在地,與此同時,那些黑刃化作長繩,將他牢牢綁縛住。
鄭兆陽臉色陰沉,抬眸去看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的洛一鳴。
“其實你的這些剖白我一點也不感興趣。我隻是想知道,你到底還記不記得我。”洛一鳴將兜帽向後撩開,神情冰冷地看著鄭兆陽。
“看來,五年前的雙胞胎姐妹,你已經徹底忘記了。但凡你記得,就不會出想讓我好好活著這樣的胡話。”
“你好好想想,五年前,有沒有人對你過,會讓你不得好死。”
“當年的那個女孩隻會哭喊,你也許隻當她了一句不痛不癢的玩笑話,並未放在心上。”
“於是,你犯了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五年前,你應該殺了我的。”
“不過也是,誰能想到,有一,你會死在那個除了哀求和哭喊什麽也做不聊窩囊孩子手裏。”
法杖幽森的寒氣逐漸彌漫,杖頭上的紫色寶石泛著豔麗光澤,杖柄雕刻著的銘文熠熠生輝。
洛一鳴手執法器,宛如修羅。